飘天文学 > 女帝重华 >第五章
    传说女帝看到那封顾帅手书的请罪折子时,挑了挑眉,悠悠地,不紧不慢的笑了。侍奉在侧的几个侍中都不敢揣测这笑有几个意思。于是廷议上提及此事时,众臣意外的都很谨慎。

    论理来说,女子从军是罪,弃钗易弁欺君之罪,然而当今天子就是女子,何况这个女子立了大功,还是顾清风的长女。要封赏她如何封赏究竟是闺阁小姐,中间还夹着一个诚恳请罪的顾清风,女帝尚且悬而未决没有表态,他们也就不急着出这个头了。

    何况不过区区一个女子,又能如何

    只有先皇后兄长,女帝的舅父,太尉傅闻之斩钉截铁,定要重惩顾清风。

    治家不严,素行不检,军国大事竟然让一个少女钻了空子,可见其部下视军纪为无物,多有疏漏,就算此仗大胜,也不能纵容。有罪当罚,有功当赏,二者分明,不可互抵,这才是为君之道。

    头头是道,条条痛陈,显而易见太尉和大将军之间并不和睦,甚至言辞之激烈可称深恶痛绝,女帝扶着额头痛,仗着是亲舅舅正大光明的走神,御案下的一手把玩着腰上系着的龙佩压襟,任由他大发了一通脾气。

    底下众臣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不语,就听着太尉慷慨陈词。

    傅家是女帝外家,这个意思是不是女帝的意思就很难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何苦凑这个热闹呢

    这场朝会过去,再过了十数天,顾清风的大军顺利班师回朝,安营京外,只带着十二亲卫亲自押送着女儿进了宫。

    金明池前解甲卸剑,端正而跪。宫人撑着小舟过来,眉目平淡而温和:“陛下有旨,大将军一路劳顿,辛苦了,便请先回府休养罢,陛下择日再行召见。至于顾小姐,还请随奴婢进去,陛下召见您听风楼问话。”

    顾清风头也不敢抬口称领旨,带着亲卫站起身来最后看了长女一眼,眉头深蹙,眼底漆黑,一言不发出宫而去。

    顾炽随着宫人站起身来,膝盖酸痛,一声不吭登上小舟。忖度着宫人言语态度,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猜大略那位女帝并没有十分动怒,自己这一条性命总归不成问题,这点底气她还是有的。再将心里备好的一篇话熟了熟,小舟欸乃,也就快要到岸。

    正是春末夏初,金明池上小荷尖尖,带着惹人喜爱的淡淡颜色,重重的荷叶和柳枝垂下来,阴凉沁人心脾。

    顾炽眉目间的沉重微微松开,深深吐纳,挺直了脊背跟着宫人走进听风楼。

    熏风细细,帘影垂垂,少女靠在窗边,手里托着一个描金绘彩的小瓷碟,釉色莹澈如玉,裂纹如冰破。谢重华撒下一把鱼饵,唇角带着未消融尽的天真笑意,从满池锦绣灿烂的游鱼上收回视线,稳稳对上下拜行礼后径直抬起头望着自己的顾炽。

    两人相对的第一个照面,都久久没有说话,一跪一立,倒是都吃了一惊。

    顾炽一张脸眉目飞扬,自然是英气勃勃的长相,眉若刀裁。大约是军中没有女子的衣饰替换,顾清风急着回京又不能在君前失了礼数,匆匆的从民间寻了一身寻常的橘红色齐胸襦裙给她换了,头上只是绾着简单的一个反绾髻,整张脸上一时之间谢重华只看得见一双异常清透坚毅的眼睛,黑白分明,不闪不避,直直的看过来。

    谢重华手底一震,几乎要失手震落手中还剩了些鱼饵的瓷碟子。唇边笑意倒还有一些余味,衬着顾家人举世闻名的浓丽眉毛,颜色动人,神情有些温驯甜美,一身湖水碧的裙子,上下齐色,正配着窗外初露眉目的夏色,几乎不像是一个满怀谋略报复,深负重任的女皇帝。

    顾炽知道自己是失仪了,醒过神来低下头去,来不及细究少女眼底那一瞬飞速闪过的种种情绪。

    惊鸿一瞥。

    她不是男子,然而真有这样美。

    谢重华看着她低头,只剩下一头丰厚的好头发看得见,便移坐到软榻上,将手中的碟子交给宫人,挥手令他们统统退出去。自己收敛了所有表情,冷冷的看着貌似恭敬不敢放肆的顾炽。

    仿佛是一瞬间所有的情潮褪去,干干净净,又仿佛心脏上装上了层层铁甲,她听见甲片碰撞,哗啦作响。

    名为帝王的怪物,在少女的身体里俯瞰。

    足够长久的沉默,长到顾炽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少年意气,丢掉了所有的慷慨激昂,忘记了准备好的入情入理,真正的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猜中过,这个上座的少女心底所想。

    她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我心里都清楚,你永远都做不到像男人一样。”

    顾炽猛然一惊,仿佛被人戳破了心底潜藏最深的最热切最狂妄的有毒的假想,希望,抬起头来,直直看向面无表情端正而坐的少女。她来不及阻止自己,来不及提醒自己什么尊卑什么上下什么君臣,脱口而出:“不我能”

    她急切的甚至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无处可辩。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那些话就这样熟极而流,不过大脑的说了出来:“臣女深知,易装从军是欺君之罪,然而陛下难道不闻木兰诗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家中父亲老迈,幼弟不过蹒跚,顾炽身为长女,别无他法何况,我顾炽何处低了那些男人一头我的兵事枪法,是父亲一手所授,我的苦功,便是军中的男儿也不敢说比得过我上过阵,打过仗,见过真血,开过刃”

    她伸直了脖子,此时此刻无比镇静,毫不后悔,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却不能说也不敢说的话:“顾炽生而不凡,不甘平淡,也证明了自己从不平凡。陛下是天下之主,父亲是一军之帅,国有国法,军有军纪,臣女至此心愿已了,欺君之罪,不敢求陛下宽恕。只求看在臣女些微功劳与父亲年老且毫不知情的份上,饶恕父亲不查之失。臣女,感激不尽”

    说着,便是深深的叩首,面色沉毅,仿佛是早已下了死志。

    然而女帝仍然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神饶有兴趣,不紧不慢,缓缓打量,声音里充满了毫无感情的凉意,慢慢道:“可你终究是女子。”

    顾炽睁大了眼睛,直到听到自己的哽咽,才察觉满脸的泪水。她如今已经抛开了生死,也就不再考虑更多,只一味重复:“可我并不差,我只会比他们更强”

    女帝幽幽叹息,而后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似乎带着微妙的怜悯,又似乎感同身受:“可你是女子。纵使你强,纵使你能,纵使你做到了,他们不会看。”

    “顾炽,你不服,固然是你确实强,你恨,却难道不是因为这根本不公吗就因为你是女子,你就只能绣花纺布,描眉插花,琴棋诗画格局都要往小了去你整日所想,不过该是柴米油盐,得意郎君,相夫教子,一家和睦”女帝越说语气越急,便如连串的玉珠迸溅在水晶盘,全都是盛不住的越来越深切的怒意。她疾步走到窗边,对着窗外使人心旷神怡的金明池,声若裂帛:“凭什么谁说的你不服,你自然该不服即便你春秋苦练,满门军功赫赫,即便你金尊玉贵,出自帝王之家,即便你高高在上,唯我独尊,你还是逃不掉,甩不脱,看不起,瞧不上那些人,口口声声,你以为我未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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