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青川旧史 >第八百八十五章 一世撑伞
    将入崟东的清晨,天色不似前几日明媚,灰云堆积,很快便洒下来细密的雨。

    阮仲这几日都乘车,脸色比才见那日好了些,行动却愈见迟缓。

    阮雪音一日搭脉三回,倒没觉病情恶化,细问感受,他只说乏力、手脚使不上劲。

    在外赶路,诸多不便,且阮雪音亦暂时没识别出上官妧另换的两味药材是什么,故也就是望闻问切,只盼能早日定局面,再好好钻研。

    如果此役结束他们都能活下来的话。

    距锁宁尚有百里时,雨势渐小,行进变缓。她分明瞧见阮仲与顾星朗交换了眼神,有些猜到,心湖起涟漪,默坐蓄静气。

    队伍彻底停,顾星朗径直下车。阮雪音就着车门开的瞬间放眼,便见雨雾笼灰水——好像是照影泊,因清澈得名,天晴时蓝得惊心,能将人映得比明镜更明。

    水边有人,还不少,皆是练家子,将一名女子团团护着。

    细看方知不是护。看守。

    “她的人,一个都不剩了么?”

    阮仲仍在车里,也望着顾星朗步步朝段惜润去,“应该。她被送来时只身一人。但上官妧损失也不小,听说非常惨烈,两败俱伤。”

    “上官妧去苍梧了吧。”

    阮仲摇头,“我出来也就月余,知之甚少。恐还不如你们猜得准确。”

    灰蒙蒙的天色下细雨尽收,只剩雾气,以至于顾星朗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

    段惜润的脸就更模糊。不止远在车内的阮雪音和阮仲,便是顾星朗,自以为走得极近了,乍看见那张脸,也觉陌生。

    一时无言。

    段惜润自他下车便一直盯着,盯到此刻,见他连句开场白都无,怔了半晌忽笑起来,

    “她将前前后后我的罪状,一股脑说了吧。以至于你如今厌恶我到,口都不愿开了。既这样,还来见面做什么。”

    顾星朗只知棉州一局,闻言心生异样,未动声色。

    “当初上官宴没喝那酒,实在可惜。其实沈疾若不来,或来晚,她也过不去那关。还有安王妃,居然会解凤凰泣。终究命好,论运气,我不如她。”

    顾星朗脑中空白一瞬。

    忽明白了她在说哪一年的哪件事,神情骤变,“是你?”

    段惜润怔住,片刻后也明白了,整张脸似哭似笑似释然似怨愤,“她居然还是没说!还没有说!有这必要么?”稍顿,“我需要你再装好人么!”

    最后这句极响,足叫阮雪音听见。

    比之昔年鸣銮殿和数日前棉州药园,这实在不算什么,阮雪音毫无反应。

    倒是阮仲脸上阴鸷之色乍现,“作恶如此,竟还理直气壮。”

    那头顾星朗原是因突至的陌生感,方没立时开口,此刻却真不想再与她多言,凝眸片刻,望向了朦朦水面。

    段惜润最不会处理的,便是对方沉默,尤其是他的沉默。

    如死灰的心因比死灰更寂的安静,一层层又翻起来,已经不若从前激烈,却仍难逃不甘,还想追问,听一个答案。

    “我始终想问你,若她没来祁宫,此生都没出现在你面前——”

    “不会。”顾星朗眼望水色,斩钉截铁。

    “你都没听我问完!”

    “若她没来祁宫,此生都没出现在我面前,那我不可能像爱她一样再爱别人,此生都不会。”他重看向她,异常郑重。

    “你骗人!若没有她,你始终还是要择一人相伴,你终究会——”

    “若没有她,我会始终是景弘一朝的国君,却不会是顾星朗。我会如历代君王般,雨露均沾,以后宫局面助力前朝局面和整个青川时局,却绝对不会,万劫不复地去爱一个女人。因为是她,我才会。”

    段惜润本有万千诘问。

    可这段话太笃定,也就太伤人。

    “我不信。我不相信。”她喃喃,“那瑜夫人呢,也不会么,你——”

    “我从未想过要为晚苓空置后宫,或者改易时局。这就是差别。”更多话不用对她剖陈,他已彻底厌烦了这无止尽的拉扯。

    段惜润以为自己会落泪的。

    居然没有。只觉心上仅剩的几根枯草也被拔除了,永冬已至,再难见阳春。

    “你是说,见到她之前,你对我们的照拂,都只出于国君之责,为的是时局。”

    “不错。”

    “你从未喜欢过我,更遑论,”

    爱。她说不出口。方才那番关于阮雪音的话太振聋发聩,以至于这个字亦变成利刺,随时会戳穿她的心。

    “是。”

    这绝非君子之德。他不该这样当面让一个女子,难堪至此。好几年了,他虽在行为上坚决,却从不说重话,也是因这缘故。

    ——却是不得不说了。已到最后,而她对阮雪音一而再再而三下毒手,实叫他怒气喷薄,必须实言相告。

    段惜润再次笑起来,笑出声,笑得肆无忌惮,与她娇憨的容色全不相符——那张脸较昔年长,眼锋比昔年厉,其实并不娇憨了。

    所有人都因时间、因时局走上了自己的路,唯段惜润这条路,越走越窄,最叫人惋惜。

    而她分明站在一条无比宽的路的起始处,那是一国君位,但凡少些偏激、放开眼、往远看,都不至于此。

    可人与人本就不同。命运热衷对每个人开玩笑,其中一种便是,将对的人放在错的位置上,或者反过来。

    “我早就知道了。”她终于止笑,重归初时平静,更平静,心神彻底碎裂,“分明知道,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她就这么好?”

    顾星朗看着她不似活人的脸。

    心绪亦凝,很淡地开口:“你刚说她运气好。在我看来,远不如你。她生而丧母,为父亲厌弃,孤身上山学艺,老师也冷心冷性。她来祁宫,与你们一样是棋子,且后来证明,不止其父,其师也将她用作棋子,半生皆是骗局。”

    “可你爱她。”段惜润很轻地打断,“你将她放在心尖此生不换,我们这些所有比她运好的人,都争不过。她半生厄运,却也换来了莫大好运。”

    “她凭的不是运气。”顾星朗目光变得温柔,“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世上或有不讲道理的一见倾心,却绝无不讲道理的白首相伴。从祁宫到韵水,到锁宁,到棉州,她数次历险都是靠她自己,她从不真的恃宠,从不向我索求,甚至为让我以最佳决策应对局面,吞下了许多该诉的苦。她的好运,是她自己挣来的。人的好运,或有三分天定,仍有七分,要靠自己挣。我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你们,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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