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青川旧史 >第九百五十七章 知己
    景弘八年那晚竞庭歌全程在场,只是上官宴回去拿酒的时候,她陪阮雪音在帐内。

    所以她只知上官宴出宫拿了酒,不知老梅树,也就不知顾星朗让往树下挖而真的挖来了一坛酒,其背后的意思。

    酒被温上,顾星朗亲自试冷热,某一刻说“好了”,盛出来,浅浅一嗅,又抿一口,微笑,再盛一碗,递给竞庭歌。

    “这酒叫梦千年。尝尝。”

    竞庭歌伸手接,陈酿入口的瞬间忽明白了顾星朗为何将第一碗给自己。

    有些明白不需要凭据。

    有些凭据不能够说破。

    不能说破的凭据,往往也不叫凭据。

    她一仰而尽,引慕容峋侧目。

    阮雪音见状,起身再盛一碗,递给慕容峋。

    慕容峋刚接过来还未喝呢,竞庭歌起身往外走。

    径直往外,都没折回居住的洞内拿斗篷。

    “她会冻死。”阮雪音随之起身,自去披了斗篷,又拿竞庭歌的,跟出去。

    洞外纪齐值守,竞庭歌正问他话。纪齐一壁指不远处,一壁要将套在铠甲外的袄子脱了给她。

    “留给你的公主殿下吧。身为男子,要守德行,不可随随便便给姑娘披衣裳。”

    纪齐被堵得半晌才接上话:“你是我姐,又不是什么姑娘。”

    “那也不用。”

    阮雪音便在这刻上前,将斗篷往她后背肩头一挂。

    竞庭歌嗤笑,拉住系带熟练打个结,稍作整理,朝方才纪齐所指的方向去。

    是一棵寻常高木,数日来行经过太多林海,她早已不留心都是些什么品类。

    以至于暗夜再想分辨,竟是不能,眯着眼好一顿瞧,没个所以然,只得问后脚到的阮雪音:

    “这什么树?”

    “紫椴。”

    竞庭歌转头挑眉:“这都能看出来?”

    “刚下车那会儿天未全黑,看了一眼。这附近就一棵紫椴。”

    竞庭歌点头,“我就记得是片松林。”虽未留意,多少有印象。

    “嗯,剩下的都是红松。”阮雪音淡道。

    竞庭歌低头去看雪地里的坑。酒是从此处挖出的,离洞穴很近,所以一炷香的功夫便找到了。

    她盯着那个坑,“紫椴为何长在红松林中?”

    阮雪音颇不满意,“你习地理,这些都是学过的——”

    “我又不像你习医,二十几年如一日跟花花草草打交道。小时候背得滚瓜烂熟,长大了不用,还不是忘了。”

    “此树就爱单株散生。还独爱生在红松林里。”

    竞庭歌没由来摸了摸身上绛紫的斗篷。

    又想起上官宴妃红的衣袍。

    荒谬。她暗骂自己,再抬头望黑漆漆的枝叶轮廓,“紫椴的哪里是紫色?”

    总有那么一处,才会得名。

    “枝,紫褐色。”阮雪音答,转头看她,分明哪哪都不对了,强压着呢,“花淡黄,花果期六至九月,所酿花蜜,极香甜。”

    竞庭歌没问花期更没问花蜜。

    直觉得阮雪音是故意多说。

    “一坛酒罢了,居然挨着冻跑出来看。究竟是为慕容安危,还是自己怕见?”

    阮雪音鲜少拿这些事打趣。竞庭歌心中摇撼,“看来就我被蒙在鼓里。”

    “你我差不多。”

    “我不明白。”竞庭歌蹙眉。顾星朗能怎么准备呢,这里距大祁千里;慕容峋就更是光杆将军,且离局近四年——却是越往北,越没人烦忧或慌张,仿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人人有数。

    “都快见到了,无谓费心。回去吧。”

    竞庭歌恍若未闻,看树又看坑,四下张望。

    “他不在这里。”

    “你又知道?”

    阮雪音只觉好笑,“你脑子不清楚,我懒得同你条分缕析。”

    纪齐举着火把过来,道夜里风大,最好回去避着。

    竞庭歌犹自疑虑,却不能不信阮雪音的判断,折返洞中,发现饮酒的三人已歪斜。“一坛而已,喝倒三个,真无愧梦千年之名。”

    阮雪音虽知此酒烈,更知顾星朗和阮仲都是千杯不醉的实力,慕容峋稍逊,却绝不会被这么点分量干倒。

    竞庭歌也想到了,“不会有问题吧?”

    阮雪音遂过去拿起阮仲跟前的酒碗,细嗅,又以指头蘸取略察,然后拿出随身银针试验,最后伸手,摸上阮仲前额,又至手腕号脉。

    皆无不妥。

    而竞庭歌全程盯着顾星朗,越看越好笑,终于近前一蹲,“陛下满脸写着醋与恼,还装醉呢。”

    顾星朗不理她。

    皆无不妥,酒又不多,只能是装醉了。阮雪音也这般结论,站起来,拉竞庭歌离开。

    都走进通道了,竞庭歌站住,还想折返——平白无故,默契装醉?

    “晓得了又如何?”阮雪音问。

    “究竟是什么?”

    “我确实不知。”

    竞庭歌目光变得幽深。“最近看星星了么?”

    “嗯。”

    竞庭歌等着她说。

    “变天之象。”

    “哪个方向?”

    阮雪音其实有观瞻,却摇头。

    竞庭歌难得忧思盈面。

    “有时候想想,问题只在执棋人之间解决,不牵连黎民,不在整个大陆掀起风浪,也挺好。”

    竞庭歌有许多不明白,却一如既往明白阮雪音的话。“但你要知道,远远争斗或可保全,近身决胜负,必存死伤。”

    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两人各自回自己那间,洗漱毕,躺到孩子身边,合上眼,脑中一片嘈杂。竞庭歌的观星之问反复萦绕,越来越响,阮雪音不得不睁眼,坐起,挣扎片刻,终是披衣外出。

    今夜星月不亮,云却也不多,离开林间去往高一些的空地,可以一观。

    值守之人林立,纪齐已换班,戍守洞口的是小八。

    “夜已深了,殿下。”

    阮雪音微笑,“只出林子,不走远。”

    小八一忖,请她稍待,过去与另一名将士交代几句,又点了五个人,返回道:“属下们护殿下前往。”

    梦千年余香漂浮的洞内,慕容仍闭着眼。

    许久幽幽道:“《易经》中有一卦曰履,兑下乾上。”

    其声抑扬,却慵懒,像醉话,像梦话。

    顾星朗和阮仲也都闭着眼。所以这话谁听见了就是说给谁的,明白的人自会明白,不明白的,听也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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