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大漠雪似刀 >第九章 三问刘松龄
    这日清晨,王府偏厅里,李玄觞好整以暇的安坐在正中的黄梨木大椅中,手里把玩着一柄小小的紫玉如意,而他面前跪着的一名官员早已经是汗流浃背。

    今日天刚破晓,刘松龄便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王府亲卫从他的云锦大被里粗暴的拎了出来装进麻袋,径直送往这里。

    开始时他还拿出了四品大员的威严,喝问这群胆大包天的“匪徒”如何敢在朔州城内绑架朝廷命官,只是从侧门踱进来的那个年轻人让他登时如坠冰窖,心如死灰。

    刘松龄知道,面前这个年轻藩王不要说绑了他,就算是现在拔剑要了他刘松龄的脑袋,也没有人能够把他怎么样。只是,这青阳王闲来无事为难他一个小小的兵马监作干什么?难道自己得罪了王府上哪位大人,还是几个手下背着他塞给了青阳军一批劣质军械?

    刘松龄自认贪污的账目做得滴水不漏,也就没往这里深想。但李玄觞不愿开口,他也不敢主动询问这位他摸不清深浅的年轻藩王。

    李玄觞没有理会呆若木鸡的刘松龄,静静的走到主位落座,拿起几页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信纸,通读一遍后又放下。

    王府的大管家赵朴领着那一群杀气腾腾的王府亲卫又踏了进来,赵朴快步走到李玄觞面前,递给他一份清单,就退到一旁站定。

    身强力壮的王府亲卫将十一口柏木箱整齐的摆在刘松龄面前,一一打开箱盖。看到这整整十一口装满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的柏木箱,刘松龄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他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汗如雨下,战战兢兢,口不敢言。

    李玄觞听着赵朴一件件地清点着这些物品,半人高的红珊瑚、前朝名家何俊的仕女长卷、一尺长的沉香木雕狮镇纸等等各色珍玩合计一百三十五件,黄金三万三千四百两,现银及银票六十五万七千两余。

    李玄觞伸手拿过了一枚成色做工都堪称绝品的紫玉如意放在手中细细把玩。厅下的刘松龄把头埋得更低,一身肥肉抖起层层波浪。良久,李玄觞忽然惊讶的转头望向他

    “刘监作跪在这里作甚?既来我青阳王府,怎么未曾通传小侄一声?“

    赵朴冷冷的哼了一声:

    “刘大人现在可是威风八面,要不是老奴带了王府亲兵巴巴的前去请来,刘监作恐怕是不愿屈尊来咱们王府的,王府的地砖又冷又硬,哪里有睡在金山银山里来的舒服快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啊刘大人”

    刘松龄头如捣蒜,直磕的满头鲜血淋漓,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刘松龄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瘫在地上。李玄觞摆了摆手,两个亲卫一左一右把失魂落魄浑身无力犹如死狗一般的刘松龄从地上拎起来死死的夹在中间。

    刘松龄仿佛刹那间老了十岁,脸上原本油光水滑的细嫩肥肉都耷拉下来:

    “殿下,下官自知死罪,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李玄觞抬手阻止了他未说完的话,几步走到他面前,把那张清单折了几折撕成粉碎。

    “刘监作,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我就当没见过这张清单,也没见过这些金银财宝。”

    刘松龄猛地抬起头看向这位年轻的藩王,目光中满是错愕。他自忖与王府没有私交,而在眼下边境战事死灰复燃的节骨眼上,贪污军费的案底事发,青阳王不正该用自己的人头杀鸡儆猴,威慑一番朔州各级官吏才对么,为何却流露出了放他一马的意思?

    “刘监作,你可还记得那个血书千言《陈边事疏》的太学生?可还记得那个连抗三旨抬棺死谏的刘御史?你可能忘记了,但本王还没忘。你回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还有几分当年太学生的影子,称一称自己还有几两刘御史的风骨,掂一掂自己还有几钱没有烂光的良心!”

    李玄觞抖开一张抄录着某篇奏折的信笺,低沉而坚定的念到:

    “臣启奏,朔州战事庶几平已,然边费糜甚,百官皆言朝廷钱粮俱用于抚恤孤亡,供养伤残,然,据臣实访,孤儿寡母无人得养,有功老卒私售甲刀以购米,朝廷月例每户一两,至百姓家中不足半钱,军士未至哗变者,乃青阳王私库补齐俸银。自兵部至地方硕鼠相勾,沆瀣一气,上蔽天听,下掠民间,其罪可诛,臣请以监察御史之职彻查此案,若能荡清污吏,死亦无怨!”

    这些早被他抛诸脑后的文字突然从别人的口中铿锵道来,像是片片利刃,刮过他的心底。

    刘松龄再度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他记起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经历,是如何从一个风骨铮然,不趋于时,满怀理想的年轻读书人变成了贪婪无度,曲承逢迎,只顾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

    他想起了那些被自己弃如敝履的正直和骨气,想起了他在宦海浮沉中渐渐学会的官场潜规则,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谄媚的跪在那些原本被自己瞧不起的肮脏官吏的脚下,摇尾乞怜,象是一条没有脊梁的狗。

    他记起了自己是怎样和那些清贫却洁身自好的布衣知交渐行渐远,成了今天这副模样,黄金白银堆成了他肚皮上一层一层的肥肉,以至于原本宽大的官服不得不改了又改,就连玉犀腰带都要专门去定做。刘松龄终于发现自己忽视了多年却还未完全丢尽的良心阵阵作痛,痛彻心扉,让他几乎忽视了鲜血仍在汨汨而下的额头。

    “你可以走了,带上这里的四十万两白银用作军费,我想看到一月之内,朔州各处兵营关隘兵满粮足,弓矢齐备。”

    刘松龄挣扎着想爬起来谢恩,李玄觞却早已走出大厅。他只得对着空无一人的座椅拜了又拜,痛哭流涕。

    门外的阴影里,赵朴看着这位神情落寞的年轻王爷,轻声发问:

    “为什么又心软了?”

    李玄觞沉默了半晌,回答说;

    “我小时候,齐先生教我的第一篇政论,就是刘松龄当年写的《陈边事疏》。齐先生说,血书千字,可见肝胆,如今看来,其实是做不得准的,毕竟人总是善变而又容易忘却的,我只是其中少数不容易忘却的人罢了。”

    “还有呢?”对李玄觞知之甚深的老管家追问道。

    “还有就是我听说他亡妻之后并未续弦,甚至为此还背负了不孝的骂名,我以为深情的人,总不至于健忘如斯吧。不过若是我刚才说完那段话,他还只是跪地求饶,让我放过他老母**一家满门,他今天就走不出这里的大门了。”

    赵朴闻言望向庭院中叶半枯黄的梧桐树,枝杈间一串早已锈蚀喑哑的风铃正随微风摆动,可惜音符破碎不堪入耳。他也随之笑了笑,不再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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