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无星,无月。
四周只有着黑暗——无尽的黑暗。
这黑暗已经吞噬了一切,包括他的身体。
他的视野也被这黑暗夺去,他已分不清自己在往哪里走去。
他要到哪里去?他要走到什么时候?
他只知道他能这样走到天亮,还能从天亮走到天黑,不管这沙漠多大,照着一个方向走,他总能走出去的。
驼铃声在他身后响着,他拉着骆驼,拉着骆驼继续往前走。
他跌倒,又爬起,拉着骆驼的手却丝毫不松。
他来的时候,是七个人一起来的——七个人,七匹骆驼,七壶好酒!
他走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伤心的人,一匹疲惫的骆驼。
来去的中间,已留下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并不怕一个人,他也不怕黑夜,不怕风沙,他只怕回不去。
他想回去,想回去见那个人。
他的脑海里不禁出现了她的咳嗽声。
“她的病已越来越重了吧……”
他这样想着,步子依旧坚定,但他的心里却好似有千万把尖刀刺进去。
他的心很痛很痛。
“我不该来这里的,我应该听你的话,陪你去一个无人的岛上度过余生……”
他又想起他对她说的话。
“燕儿,等我见到那个人,打败了他,我就带着你去找那个脾气很怪的郎中,等他治好了你的病,我就陪你去一个无人的岛上度过余生。”
他记得慕容燕问他:“若你打不过他怎么办?若你死了怎么办?你要我守活寡吗?”
他记得那是她第一次生气,他现在想起来心里更加的痛,他走时说的话实在太绝对。
“我不会死,没有人能杀了我!我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不然我会一辈子都找不到他!”
他在来之前,并未想过自己会不会死,现在他突然想起这件事。
若是他死了,她应该怎么办?她的病该怎么办?
他不禁感到害怕,想起了他看她的最后一眼。
她那时流泪了,她的泪水应该也是冰冷的吧,就像现在垂在他脸上的泪一样冰冷。
“她会原谅我的吧,她一直都很理解我……”
他不能再想下去,他怕自己突然被这钻心的疼痛扑倒在沙漠上,再也爬不起来。
风越来越冷,夜越来越深,他走的越来越慢。
他见过比这更加黑的夜晚,但他从未感到害怕过,他的双眼早已习惯黑暗,他的心也是。
他走的慢了起来,并不是他累了,而是骆驼累了。
这骆驼是他从商人手里买来的,它本是最好的一匹骆驼,已经不知道在这片沙漠来来回回走过多少次,带着它绝对不会迷失在风沙里。
但商人刚和他的骆驼从外地赶到边城,连脚都未歇一下,这匹骆驼就被他用高价买走。
他本不是个奢侈的人,但他怕那商人不卖给他,他又急着回去,便将藏起来的钱全拿给了商人。
骆驼赶回来时已相当疲惫,能撑到现在足以说明它好在哪里。
骆驼不会反抗,不会逃走,它只会拼了命的往前走,就好像那些贫苦憨厚的百姓一样,任凭生活的苦难与疲惫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终于停了下来,慢慢坐到沙子上,他需要休息,骆驼也需要,哪怕他们只休息一会儿。
他用力拽着绳子,骆驼似乎懂他的意思,便慢慢趴了下来。
他走路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到他坐下来之后,才觉得这风太大太冷,就好像射来的急箭,又好像挥来的鞭子。
他往骆驼旁靠了靠,紧挨着骆驼闭上了眼睛。
他睁开眼的时候是黑暗,闭上眼也是黑暗。
他的耳朵慢慢习惯了风声,喝下去的酒也慢慢起了作用,他已昏昏欲睡。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做了一两个梦,但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在了他的脸上。
清晨的沙漠还有着几分凉意,但这时候的风既不像箭也不像鞭子,反而温柔的像情人的手。
他的头发在风里微微摆动,他享受般的抬起头,再伸了一个懒腰。
他将身上厚厚的沙子用手拨开,然后站了起来。
他的头发上、衣领上、鞋子里还有着不少沙子,在太阳下看起来金光闪闪。
他满意的笑了。
这样的早晨,往往是会让人感到心情愉快的。
骆驼也站了起来,用耳朵蹭着他的衣服。
他骑上骆驼,就好像骑着战马的士兵一样威风。
他们赶路的速度比起昨天已经快了很多,在路过一个小山丘的时候,他拉住骆驼停了下来。
在那个小山丘上,有什么东西在发着光。
他走过去,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只钩子。
钩子打造的十分锋利,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名家之手。
钩子的样子却很古怪,和一般的钩子不同,倒和小宝的银钩有几分相似。
但他认得这钩。
他不仅认得,还知道这样的钩子有一对儿。
打造这钩子的人和打造小马的银钩的人是同一个人,江湖里不少兵器都是他打造的,但他最擅长打造的是钩,各种各样的钩,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小马的银钩。
他想捡起这柄钩子好好看看,却发现钩子牢牢的镶嵌在沙子里。
他知道,并不是沙子埋住了钩子,而是拿着钩子的人被埋在了沙子下,至死都没有松手。
他慢慢刨开沙子,一把一把,直到将一具尸体整个刨出来。
尸体的另一只手上,也紧紧攥着一柄钩子。
尸体的咽喉处有一道伤口,伤口贯穿了后颈。
他知道这个人是死在“苍龙出海”这一剑下的。
他早就该想到,那两个人是不会放这个人走的。
尸体的下面露出一段黑色的木板。
他知道这木板是棺材盖,棺材里躺着的是这个人的大哥。
他又慢慢将棺材刨出来,做这件事并不容易,沙子不像土,刨出去之后会立马又像水一样流下来。
但他却一刻也没有停。
他就好像盗墓贼在盗窃宝贝一样,在一个时辰之后,他终于刨出了那副棺材。
棺材是用最差的木料做的,拿着钩子死去的那个人本来是个杀手,本就没有带太多钱,但他依然为他的大哥买了一副体面的棺材。
他为何要刨出这副棺材?
难道这棺材里有着金银珠宝?
骆驼看着他,似乎它也在问这个问题。
他从胸前掏出一枚银钉,慢慢去挑那已经被钉死的棺材。
一般人是没办法做到这件事的,但他却轻而易举的做到了。
他举起棺材盖扔到一旁,将拿着钩子的那具尸体慢慢放进棺材里,再慢慢盖上了棺盖。
他用自己的银钉将棺材盖钉好,盖的严严实实。
“做这一行的,哪有什么好下场,我们也算是同行,一样有名,一样被人请来,又一样被人愚弄,或许不久后,我也会像你们一样死在别人手里,那时候或许我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你们已经很幸运了,虽然棺材里有点挤,不过你们一母同胞,生死都在一起,这也是造化,好走啊,二位!”
他说完将棺材推到沙坑里,将周围的沙子慢慢推到棺材上。
那一捧又一捧的黄沙,慢慢盖住了棺材,也慢慢盖住了死去的二人在江湖里拼来的名声。
或许他们还在某个地方藏着很多钱财,藏着许多秘密,但现在那一切已经不属于他们。
而他们,却属于这黄沙,属于这高风,属于这长天烈日,也属于那孤月繁星。
他骑着骆驼走了,他和骆驼留下的脚印,也已慢慢消失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