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墨没有说话，慢慢走进屋里，走到三个牌位前。
他静静的看着右下角那个属于玉儿的牌位，看了很久，久久没有说话。
他在看着牌位，柳如风却在看他。
看他已不再挺得笔直的身体，看他头上已生出的几缕灰发。
他本来是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是个让柳如风都肃然起敬的男人，但他现在俨然就像一匹老马。
柳如风攥紧了拳头，又无奈的松开。
他默默转身，默默离去，默默关上了门。
阿墨依旧在看着，他没有回头，他也不敢回头——他不敢看柳如风的眼睛。
柳如风的眼睛里，一定有着许多他不想看到的东西。
那些他不想看到的，或许正是他久已失去的，不敢面对的痛苦回忆。
在那辉煌美丽的庄园里，阿墨熄了灯，走进了梅林，在一个墓碑前躺下来，淡淡的笑了。
“玉儿，刚才我见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年轻人，他就像年轻时的我一样，如果他的路没有走歪，那么江湖里的血无疑会少很多……”
他静静闭上眼，任梅花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脸上。
“玉儿，我想你了……”
他的思绪已飘向了两年前，飘向了那间香气扑鼻的屋子，他依稀记得桌上的金樽里盛满了琥珀色的美酒，他未喝酒却已醉了，醉在了她的膝前……
他的脑海里响起了玉儿的笑声，那笑声已让他忘记了人世间所有的悲痛。
白梅已落满了他的衣服，就好像为他盖上一条白被。
门外的白梅依旧开着，开的很美。
不管是谁受了伤，不管是谁死在这里，白梅都不会因为“人”而大片凋零，这里就像是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一般。
门匾上的“白梅飘香”依旧让人感到无比的沧桑和庄严，但柳如风已不愿意去看。
他迈着步子慢慢走着，他已不必走的很快。
那些曾在他脚底变得丑陋残缺的花瓣，已被刚落下来的花瓣盖住，但他又踩了上去，或许一会儿被他踩到的那些花也会被新的花瓣掩盖，初来此地的人依旧看不出这里曾有人来过。
月下的白梅是有些美的，但柳如风却看不到美，只看到了寂寞。
那是阿墨的寂寞，他是阿墨的朋友，所以他也看到了相同的寂寞。
“他还要在这里看多久的白梅？他还要受多少寂寞才能从那寂寞里走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只有簌簌落下的白梅似乎在回应着他，告诉他这寂寞是有多么的深沉，多么的痛苦。
他穿过了白梅铺满的小路，穿过了层层的寂寞。
他已到了岸边，呼吸到了清凉的空气，看到了滚滚的江水。
他看到了小宝，看到了小宝旁边那搁浅的船。
这船是柳如风来时坐着的，它竟然没有被江水冲走，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因为刘富贵已和那高个子的船夫离去，他们的船当然也不会等着载柳如风。
小宝坐在岸上发着呆，他的眼里已有着悲伤。
他在为何悲伤？
他是在为阿墨悲伤？还是在为刘富贵悲伤？
让他悲伤的是这江水？还是那明月？
“仇恨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小宝突然说出了这句话，接着他又叹息道：“刘富贵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太坏，为了报仇，他已忍受了许多不该忍受的痛苦。”
柳如风的眼里满是嘲讽，他说道：“你保不了他！我迟早要把他抓进去！”
小宝点点头，道：“我早就应该让你抓他进去，我不该让他先走的。”
柳如风冷笑一声，道：“但他已走了。”
小宝眼里的悲伤又多了起来。
“是啊，他走了，但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了，因为他已随着这白梅，随着这滚滚的江水，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也许他已沉入江底，也许他已被冲向大海，但不管如何，你都找不到他了，纵然你找到又如何，你还要将一具尸体抓回去么？”
柳如风眼睛一亮，问道：“他死了？”
小宝点点头。
柳如风又问：“是你杀了他？”
小宝摇摇头，沉默良久之后，他才说道：“我到岸边时，刘富贵已和那船夫在十丈开外，那时我看见了一柄刀，很奇怪吧，即使是在这么远，我却依旧看到那柄刀亮的如同一道弯月。”
柳如风问：“是谁的刀？”
小宝道：“是那个高个子的船夫，他的刀很亮，但刘富贵背对着他，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的手下会从背后偷袭他。”
柳如风接着问：“然后呢？”
小宝叹息道：“我看到刘富贵慢慢倒下，船夫放肆的笑声回荡在江面上，但刘富贵还未死，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打断了船，紧接着两人就和那灯笼，和那船一起，慢慢被浪花淹没。”
柳如风禁闭着口，思索良久，才问：“那船夫为何要杀了刘富贵？”
小宝叹息道：“或许他本就是为了报仇才潜伏在刘富贵身边的，仇恨岂非本就可以让一个人忍辱负重？”
柳如风不再说话。
小宝抬头看着皎洁的月亮，说道：“冤冤相报，何时能了……或许只有死亡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死亡却是最残忍，最愚蠢的一种方法。或许在许多年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一定会的。”
他的脸上充满了信心和期盼，柳如风看着小宝的脸庞，不禁想起了阿墨。
阿墨年轻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柳如风突然懂了，小宝并不是在为某一个人而悲伤，让他悲伤的，是仇恨，是笼罩在江湖上空永远也不会散去的仇恨。
只要有着仇恨存在，一定会有人去拼命，有人受伤，有人流血，有人会失去宝贵的生命。
柳如风不禁想起了自己做捕头的初衷。
正是因为他觉得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都是独一无二的，他才会想要去守护那些生命，因为一个人的生命，在这个残酷的江湖里，实在是太过卑微。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走吧……我请你喝酒。”
小宝诧异的看着他，转而又微笑了起来，他道：“我一定把柳捕头这个月的俸禄全喝完。”
柳如风一愣，接着大笑了起来。
二人将搁浅的船推到江里，小宝躺在船上，柳如风划着船，二人慢慢离开了白梅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