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一天的功夫，他已经失去了病魔短暂的优待。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非常憔悴，眼底青黑、眼窝深陷。刘沁的状态更差，整个人蜷缩在张林的病床边，红着眼睛。</p>
两人看到陆微别很是惊讶，大概是因为没想到还有和她再见面的一天。但他们还是礼貌地接待了她。</p>
陆微别把买的水果放到床头柜上，在刘沁搬来的椅子上坐定，“我昨天晚上尝试着联系你们，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医院急诊的人。我不放心，所以今天过来看看。”</p>
“没什么大事，得了这个病，这是早晚的事儿。”张林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着。</p>
刘沁的眼泪哗啦就下来了，但她迅速地转头擦干了眼泪，全程甚至都没让张林有所察觉。</p>
“其实，我之前联系你们是有原因的。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您好像不想接受手术。”陆微别小心地解释。</p>
张林闻言，笑得好像很开心。“怪不得都说找你咨询得排队，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p>
“可是，不做手术就没办法治疗。我知道手术都有风险……但是，如果不冒这个险的话，一定不会有任何收益的……其实，和必死的疾病进程相比，虽然开颅手术风险很大，但也是划算的。”如果在办公室里，这只是例行的状况告知，算不了什么大事。但陆微别追到这里，再说这话，就让她担心她在花不必要的力气，改变不应该改变的事。这让她整段话都说得犹犹豫豫，结结巴巴。</p>
张林没有感觉到陆微别的任何异常，只是微笑道，“如果做了手术状况会更糟糕呢？”</p>
陆微别一时有点没转过来，“状况更糟糕？您是说，怕在手术台上就……”</p>
这时刘沁再也坐不住，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她要去给客人接杯水，就快步走了出去。</a>
张林注视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面上虽然仍然挂着礼貌的笑容，眼神却没有半分欣喜。</p>
陆微别盯着他看。她能感受到张林和刘沁之间的表里不一，一个想哭却不敢哭，另一个在笑却不想笑。她直觉觉得，这是因为两人在死亡的绝望和对彼此的不舍中挣扎所致。这让她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互相舍不得，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p>
但她不敢问出来。她知道，从期望值上来讲，做手术肯定比拒绝手术更好。看昨天秦立的语气，他也是希望张林做手术的。但她会害怕，也许张林就是运气比较差的那一小撮人，如果她开口，会让他死在手术台上。</p>
陆微别坐在原地，心情纠结。张口也不是，不张口也不是。</p>
而张林显然要坦然冷静的多。“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肯接受手术？”</p>
“嗯……呃……”她没想到张林会突然打直球，下意识地点了头，反应过来又慌乱地摇头。</p>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觉得奇怪。”张林居然还在微笑，“肿瘤小，恶性程度低，没有靠近动脉，这是脑胶质瘤里万里挑一的好运气。为什么偏偏有人要浪费这种好运气呢？”</p>
“额叶。我的肿瘤在额叶上。”张林还在微笑，“没有办法在不损伤额叶的情况下，取出我的肿瘤。”</p>
这话如晴天霹雳，撕开了张林麻木的微笑背后，血淋淋的伤口。陆微别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p>
额叶是大脑中一个很重要的区域，它控制着人类的记忆和人格。额叶的受损，有时会让人忘记过去的事情，甚至情绪个性大变，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很多类似的病人，会变得性情暴躁、出口成脏。就好像，他活着，却像是另一个人活着。</p>
“可是，你好像……”陆微别嗫嚅道。</p>
“你想说，我的人格好像没什么变化？”张林依然在微笑，“不是所有的额叶变化都会非常外显，让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变成一个疯子。我其实是变了的。我的妻子，这段时间一直非常悲伤，如果是以前，我也会因为她的悲伤而难过、着急，但我现在感受不到这种情绪。我知道她哭了，但我不难过，也不着急。”</p>
陆微别看着他，只觉得这温文尔雅的微笑苦得要人命。</p>
“你的表情好像很悲伤。从我过去的经验来看，我理解你为什么会觉得悲伤。但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不能理解你。”张林还在微笑，“我没有共情能力了。”</p>
“我不想我和我身边的人继续经历这些。”他拿起床头的杯子，握在手里，盯着杯子里波动的液面看，“更何况，如果接受手术，情况可能会更糟。”</p>
陆微别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他，“可是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你这么离开，你妻子应该很难过吧？”</p>
“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张林还在微笑，“我只是在等，等这副躯壳也离开。”</p>
陆微别听得打了一个哆嗦，可张林却浑然不觉，“到时候，她会难过一段时间，然后，她会慢慢把对我的感情收到一个小盒子里，收纳在角落。再然后，她会开始她新的人生。她会好起来，会遇到另一个陪伴她的人，或是让她愿意倾注感情的事。但如果我接受手术，以另一个人格活下来，我们会在物是人非的折磨中消耗彼此的感情和精力，这比死亡更加可怕。”</p>
陆微别觉得自己的情绪马上就要脱轨，生生压抑着，红着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p>
张林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过，颇为愉快地回忆往昔，“你知道我们两个是怎么在一起的吗？”</p>
陆微别摇头。</p>
张林于是慢悠悠地带着笑意给陆微别讲他和刘沁的过去，“我和沁沁是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她那时候时候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家庭负担很重，人又要强，学习也好，学生活动也好，样样她都要做好。其他同学都很羡慕她，可我总觉得她辛苦到随时都要倒下。那时候我追了她很久，她一直没同意，每次都温温柔柔地笑着跟我解释，她暂时还不准备谈恋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