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沧海楼 >第十九章:客从远方来,刀锋莫自哀
    风吹旗角,雪落城头。

    风是西北风,雪是漫天雪。

    司马嘉齐站在城垛边,任由这漫天风雪将虬须染白。

    他极力向远处眺望这几日每到闲暇之时,他便会独自一人来到城头,或是清点军备,或是检阅军容,或如山岳铁塔般矗立于城头,远方除却雪山、寒烟与荒原,莽莽苍苍,别无他物。

    就这样望着满目苍白,有时一望便是几个时辰。

    今日轮直守将乃是千夫长赤天雷,此时他正率领麾下军卒巡视城防,见司马嘉齐一人站在城垛边,连忙上前抱拳施礼。

    “参见将军。”

    司马嘉齐仿佛没有察觉,双眸依然平静地注视着远方。片刻之后,他长舒一口气。

    “今年的初雪,比之往年还要早了几日。”

    “不错。”赤天雷应道,“这鬼天气自入秋以来便反复无常,当真折磨人。”

    司马嘉齐摇了摇头,说道:“这场雪于我们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好事”赤天雷打了个寒噤,颤声疑道。

    他是望海州朱汐郡人氏,那里地处南境,夏日如火,到处是美酒、鲜花与阳光。初至镇远关时,他几乎被酷寒冻坏了手脚,因此对荒芜与风雪没有半点好感。

    “北境部族善于骑战,若在平川旷野冲锋疾进,只怕当世并无他们的对手,但攻城战却非他所长。”总兵伸手抚过城头积雪,说道,“如今天降大雪,骑兵难以驰骋,此为天时;我有坚城可守,重山峻岭可依,此为地利。天地人三者占其二,已是颇为难得了。”

    “依将军之言,我军虽占天时地利,可这人和却并不在我等掌握之中。”

    司马嘉齐摇了摇头,说道:“天时地利皆可推断,但唯有人和最难预料,人心多变,人心又易变。殷雪狐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此事背后是否有更凶险恐怖的布局之人暗中操控,今日之北境是否还是十八年前的北境,他们是否倾国而出不留余地,我亦无从知晓。”

    话音刚落,赤天雷却突然笑了,他的笑声阵阵如雷,震落城头片片积雪。

    “将军,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他作势抱拳深揖,连说话都换了一副语气。

    总兵听出赤天雷“拿腔捉调”,知他是故意捉弄自己也只有这个曾与自己刀山火海滚过的老兄弟敢捉弄自己了,仿佛刹那间回到当年那些血与火的时日。于是他一拳擂在赤天雷胸前,笑着骂道。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赤天雷笑道:“将军这是怎么了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苍狼国纵有十万铁骑,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我这刀也砍得,枪也刺得,再不济也是以死相拼,二十年后你我又是一条好汉,却是何惧之有”

    司马嘉齐闻言也笑了,赤天雷的话虽然粗糙直率,但就像在柴堆中溅入一颗火星,转瞬间燃起烈焰三千丈,将这片笼罩关城的无尽阴霾一扫而空。

    风雪漫天如何大军压境又如何吾亦有一颗赤心可向苍天明月耳

    正在此时,城外忽传来阵阵急促清脆的马蹄声是一匹马,一个人。司马嘉齐向下望去,见这匹快马正朝关城疾驰而来。马背上这人虎背熊形,绒衣皮甲,身后斜挎着一只漆黑长筒,于肩头垂下深紫色的流苏。

    此人是石望山麾下的游骑探马,“九耳雀”胡老六。

    司马嘉齐连忙下令开关落锁,将胡老六的座马放入城中。不多时后,城墙马道处响起了沉闷又迅疾的脚步声,胡老六来了。

    他来至近前抱拳施礼,沉声说道:“将军,属下有军情禀报。”

    “有何军情,速速报来。”

    “百里之外有苍狼国骑军踪迹,大约再过两个时辰,敌军先锋军便要兵临城下了”

    “先锋军共有多少人马”

    “铁骑八千”

    “主将是谁”

    “旗角翻卷不清,只能隐约认出一只青黑狼头”

    “殷雪龙的铁狼骑”

    果然是他,也只能是他。

    在贺兰山还是关城总兵之时,司马嘉齐就已听过“殷雪龙”这个名字。他深知其刀法如神,用兵精妙,堪为北境第一骁将,疆场之上罕逢敌手,江湖人称“殷一刀”。殷雪龙用刀,司马嘉齐也用刀,他早就想会一会这“传说中”纵横无敌的威将军了。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自然不愿错过。

    “赤天雷何在”

    “末将在”

    “传我的命令,全城戒备森严,连一只麻雀也不可放过。弟兄们弓上弦,刀出鞘,各归其位,各司其职,随时准备应战,不得有误”司马嘉齐令下山摇动,麾下将士自然兵出鬼神惊。

    “末将得令”赤天雷奋然抱拳,急冲冲下令调兵去了。此刻他的情绪比谁都亢奋,流放北境这许多年,至多不过与几

    个毛贼交手厮杀,铁锤匆匆举起又匆匆落下,他早就觉得枯燥乏味了。

    这道军令很快传到每一名士卒的耳中,肃杀与紧张的气氛渐渐笼罩了整座镇远关。并不是所有人都如赤天雷这般亢奋,他们大多是江湖豪客,杀人越货、恩怨纷争之举或曾有之,但战争终归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残酷的风传令这些“亡命弃子”都暗自胆寒。

    即使是最勇猛的战士,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时也会心生畏惧。

    司马嘉齐站在城头,见赤天雷转身走下马道,他并没有返回自己的官邸。有两名士卒抬过他的九尺镇远刀,这几日常常擦拭磨砺,刀锋寒芒如雪令人惊惧。他一手持长刀,一手抚虬须,双眼望着城墙边往来奔走的士卒,一股冷静又激昂的情绪正由心中慢慢催生。

    一队队弓弩手倚靠在垛口边,他们或从肩头摘下长弓,或由腰间取出硬弩,箭壶中已插满一支支狼牙利箭,仍有几十名军卒扛着整箱箭矢堆放在城头。他们心知今日将有一场鏖战,必须做足准备,方可保城池万无一失。

    弓弩手旁是刀牌手与长枪手,他们各自整束衣甲,擦拭兵刃。彼此间沉默不语自从流放至此,他们便已同故乡斩断牵挂,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此刻只要将军一声令下,即使抛头颅洒热血,这些流亡子弟也在所不辞。

    又有几十名军卒扛抬着火油、金汁、滚木、雷石等守城军械整齐排布,严阵以待这是他们十几日以来搜刮储备的“积蓄”,也是今日将为苍狼铁骑准备的一份“厚礼”此外墙角还摆放着十几只铁皮水桶,不知有何用处。

    瓮城之内,赤天雷已是全副披挂,胯下的骏马踢跳咆嚎,手中提着一柄暗红色狼牙铁锤暗红色是无数鲜血,想必锤下也定是无数亡魂。在他身后是三百余名同样全副披挂的骑士。城防最忌困守,困守与败亡之间不过是一步之遥,这支为数不多的骑兵便是用以挣脱枷锁的锋利长矛。

    一切似乎已准备停当,一切似乎又尚未做好准备。

    林森与其余三位千夫长齐至城头,他们来时已是盔甲齐备,各持兵刃,簇拥在总兵身后。

    刚刚站稳脚跟,年纪最幼的沈东流便皱起了眉头。

    他伸手搭在城墙上,不多时便开口说道:“西北处有人喊马蹄声响,听其数约有数千人。”

    “距关城还有多少里”

    沈东流合上双眼,屏息凝神。片刻后睁眼说道:“距关城也只有三十里之遥。”

    这一招“循声辨位”乃是沈东流的怀璧绝学,倒是省去城中不少游骑探马的功夫。而三十里路对于数千骑兵来说,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距离,此战已是一触即发。

    “戈北何在。”

    身后走出一人,此人身高过丈,猿臂蜂腰,面色青灰如同天边阴翳,左耳垂悬着一只碗大的金环,右手拄着一件奇门兵刃。九尺长柄的顶端是一只尺八见方的铁巴掌,拇指与虎口间夹着一根二尺铁笔,笔尖的锋芒反衬手掌的厚重,颇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意蕴。

    这件兵刃名叫“笔砚挝”,长一丈零八寸,重六十四斤七两,世所罕见。

    这条大汉晃荡荡走出班列,身边众将忽觉得头顶的阴霾愈发沉重。

    “将军唤我何事”连他的声音都像乌云般厚重粗糙。

    “掌旗。”

    一杆三丈高的纛旗飞扬于城头之上,白色大旗上刺着一座黑色的城镇远关城。

    这杆纛旗重逾五百斤,却被戈北只一手高擎,在狂怒的北风中纹丝不动。

    旗角扬起的下一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这声音忽远忽近,低沉诡异,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又好像来自地狱尽头,吹地人心头阵阵悚然。

    司马嘉齐抬眼望去,只见地平线处渐渐涌出一片黑色,这片黑色来势狂躁凶猛,很快便占据目之所及的半壁天地。

    待近时他们才发现,原来那不是什么黑色,而是一群躁动不安的奔马。马背上癫狂的骑手们嘶声呼啸,将马鞭与马刀高高举过头顶,在乌云下汇成一段扑朔迷离的光。

    骑兵阵列前,一杆大旗迎风招展,旗上刺着狼首如同鬼魅,獠牙如雪,双目赤火,恶狠狠盯着城头上一众将官军卒,仿佛正在盯着自己的盘中美餐。

    铁狼骑来了

    该来的终究会来,一刻不早,一刻也不晚。

    只听骑兵阵首一人高声断喝:“弟兄们,打破关城,鸡犬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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