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沧海楼 >第二十五章:烈焰何所避,血海此处寻
    雪是慵懒冷漠的水。

    可这茫茫雪原之上如何能燃起烈火

    雪与火当然无法共存,若将此二者置于一处,不是火烤干了雪,便是雪浇灭了火。

    烈火熊熊燃起之处,必然不会有白雪茫茫苍苍。

    但这片茫茫苍苍的雪原之上,偏偏就燃起了无尽熊熊烈火。火苗腾跃跳动如同妖姬起舞,令人只可远观却不可肆意亵玩。

    两支八尺余长的矛矢插于阵前,锋刃上缠裹着涂抹着黑漆的厚布此为引燃之物。真正的玄机便藏在这矛矢锋刃之下,那里的苍白不只是积雪,还有一捆捆裹束着干草、柴薪与碎麻的白布。若不经仔细观察,竟与积雪一般无二。

    烈火飞腾,浓烟滚滚,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直往殷雪龙口鼻中钻绕。

    是黑石漆的味道。

    殷雪龙恍然大悟,若是寻常的火则根本无法在雪上燃烧,但黑石漆却是个例外。非但积雪难阻其燃烧之势,一旦燃起更是绝难将其扑灭,火势反而会愈发凶猛澎湃。

    正是此刻,这团凶猛澎湃的烈火在阵前燃烧着,最前排的刀牌手与这火苗之间也不过一步之遥。火苗吞吐舔舐之间,仿佛一只温柔却危险的手,轻轻拂拭着钩镶圆盾的“脸庞”。

    隔着一人高的刀牌手,殷雪龙甚至可以看清每一条火苗跳跃的轨迹。

    亲眼见此情形,殷雪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若方才自己的命令再早下一步,或是麾下勇士们再快走一步,此时只怕已有煌煌灾祸降临了。猛火油一旦开始燃烧,不到殆尽则绝不会熄灭,更何况苍狼勇士皆着皮甲毡帽,遇火即长燃不休,直至化作灰烬焦骨。

    烈火骤燃之时,火线向左右延展十余丈,灼热的温度令最前排的刀牌手下意识却步不前,阵脚也只是稍稍散乱而已。

    “全军听令扬雪灭火”

    情急之下,殷雪龙也顾不得以马鞭与旗手发号施令了。麾下军卒随身并未携带铲雪工具,只得以弯刀配合着钩镶扬起身前积雪,试图扑灭这熊熊烈火。

    可这火焰没有丝毫衰减的趋势,反而在雪水的滋润下愈烧愈烈。

    “这黑石漆竟有如此威能”

    殷雪龙心中大感疑惑,他只知此物遇火即燃遇水不灭,却不知雪水竟还有助燃的效果。若关城中藏有这样的杀伐凶器,攻城之举只怕要难上加难了。

    可他仍然不知,此时城中又是另一番光景。

    “嘿”司马嘉齐一拳擂在垛口,语气中流露出无限懊丧与遗憾。以白布、干草与黑石漆伪装积雪作为陷阱,再以射程极远的“离弦鸳鸯”矛矢作为引子,这一切当然是他的计划。昨夜胡老六等探马袭扰敌营时,司马嘉齐便亲率军卒出城扫雪,并在关前铺下一只只裹着引火物的油布包,又以碎雪与干草掩饰伪装,所等的便是方才这一刻。

    只可惜这一箭虽射地精准,时机却早了片刻分毫。若能等到苍狼国士卒踏入“陷阱”再行放箭,少说也要带走百余条敌军的性命。

    “将军我等未依军令,以致错失战机,请将军责罚”

    司马嘉齐循声望去,只见掌管双车弩的十名弩手,并千夫长石望山一起轰然跪倒,甲胄嶙峋铿锵之声震彻心腑。亲眼目睹了黑石漆的滔天威势,他们也为错失了这次绝好战机而悔恨不已。

    铁拳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司马嘉齐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将跪伏在地的诸将一一扶起,轻叹一声。

    “罢了,也怪不得诸位。”司马嘉齐肃然又无奈地说道,“这架双车弩还是贺将军掌管时留在城中,蒙尘十余年未曾动用一次,你等也是头一回推弦操作,能稳稳射中目标已是不易,吾不怪你等。”

    “石望山”

    “末将在”

    “将双车弩收起来罢。”这架弩机虽然威力惊人,但也有装填缓慢、难以校准等诸多缺陷,用以射击固定靶才可保证发挥最大威能,但若想在茫茫雪原中捕捉到一支轻快的军队,实在是有些难为他了。

    “末将遵命。”石望山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可总兵军令已然传下,自己也只好依照军令行事。

    只是短短片刻功夫,城外的“鱼鳞阵”便又改变了路线。

    殷雪龙见以雪灭火并不奏效,于是很快变更了自己的军令,手中马鞭朝着右下方快速甩动,旗手亦紧随其后挥斥令旗。苍狼勇士闻令而动,刀牌手重新竖起钩镶圆盾,长弓手则将弓矢暂时收起,此时若凭远眺望,可以看到这座不圆不方、亦圆亦方的鱼鳞阵整箱右侧移动。

    他们要在阵型不乱的情形下,从右侧迂回绕过那条凶猛澎湃的火线。

    “沈东流。”

    “末将在。”沈东流连忙叉手施礼。

    “角楼可以准备了。”

    “遵命。”沈东流领命退下,司马嘉齐又望向赤天雷。

    “赤天雷。”

    “末将在”犹如晴空中绽开一道霹雷。

    昨日敌军初到关前时,赤天雷已是一肚子怒火无处倾泻,本以为可以策马扬锤杀个痛快,却被总兵以“穷寇莫追”的道理将他阻拦,怒火填满胸膛以至于彻夜未眠,今日他断不可再让机会从指缝溜走了。

    “骑兵也可以准备了。”

    司马嘉齐深知赤天雷性如烈火,因此才要愈发压抑他心中的杀机,这只“拳头”只有回收地越紧,挥出时才会爆发出越强悍的力量。

    “末将遵命”赤天雷喜形于色,转身下城集结人马去了。

    “戈北。”

    “末将在。”

    “守好纛旗,切勿怠惰”

    “末将遵命。”戈北的职责看似清闲,却足以关系到整个战局的最终走向。纛旗不倒,则军心不乱;纛旗若倒,即使训练有素也要溃做一盘散沙。

    “林森。”最后永远是林森。

    “末将在。”

    “暂代某掌管城防。”

    “将军,那你”

    “吾要给他们些颜色瞧瞧”司马嘉齐冷哼一声,旋即将右臂探出,取过一张长弓,又抽出一支利箭他还记得昨日殷雪龙那一箭,轻颤的箭尾与飞溅的血花仍在他心头徘徊。

    “鱼鳞阵”已绕过火线,重新校准了行进路径,这次他们走得更加缓慢,但也更加谨慎稳妥,几乎每踏出一步都会有弯刀从盾阵间刺出,试探着前路是否还有其他未测的陷阱。

    司马嘉齐凭目远眺,“鱼鳞阵”距城下只有二百余步了。

    他一手托起长弓这张弓有五尺余长,弓弦几乎粗逾食指,双臂若没有三石之膂力,是断然不可能将其拉开的。

    右手抽出一支利箭,这支箭也长近四尺,箭簇下缘锻着一圈三把钢钩此箭名为“倒须钩”,即使箭矢并未射中要害,这三把锋利的倒钩也可挂住血肉;想要拔出这支箭,那也就势必要扯下这片血肉。

    他张弓,他搭箭。

    他的双眼盯着那名旗手。

    旗手看起来很是年轻,干净瘦削的脸庞上没有半点胡须;右手握着一柄玄色三角小旗,旗面上刺着一只血色狼首分明是铁狼骑军的图腾标识。

    他虽年轻,却极聪慧,旗语口令只一遍便可记下,因此颇受威将军信任。

    又是殷氏王族远支子弟,骨子里流淌的亦是苍狼血脉,才得以随先锋军担任旗手要职。

    正在行军之时,耳边忽有风响。

    不是西北风,不是朔望风,亦不是索命阴风;而是一阵利刃剖开天风的声响。

    他突然觉得似有人推了一把,马鞍桥上的身躯一阵晃动,耳边多了一声短促的“嗤”,手中所握的令旗似乎轻了些许。

    下意识侧目望去,所见之处令他大吃一惊。

    原来旗上那只血色狼首不见了。

    玄色令旗上多了一个巴掌大的窟窿窟窿处原本应是那只血腥凶恶的狼首,此刻却空荡荡了无一物。沿着窟窿向后看去,汗珠便也顺着额角汩汩流下了。

    一支几近四尺的长箭,箭杆挑着半幅血红色的旗子,箭簇直挺挺地扎进一名弯刀手的左眼,他甚至连呻吟与惨叫都未曾发出。

    鲜血顺着眼眶与箭杆喷涌而出,把那半幅旗子也浸润湿了,也不知那颗血红的狼首究竟是朱砂染的,还是鲜血浸的

    “殷雪龙。”城上传来一声长啸,“这支箭是吾还与你的,可千万要收好了。”

    “啊气煞我也”殷雪龙又要按捺不住胸中怒火了。

    这两日实在太过憋屈,除了昨日那支三百步开外的穿云利箭以外,自始至今都在受制于敌,他又几时曾受过这等恶气

    实在是不够痛快。

    殷雪龙双眼喷火,恶狠狠地盯着那座横亘于远处的巨大关城,又不得不强行按下胸中的怒火。

    他这半生经历大小战事何止数百,可面对坚城与高墙还是头一遭纵使北境最高的苍狼王城,也不及这座镇远关城高大巍峨,他没有攻打高城的经验,对此亦是捉襟见肘。

    十八年前,他曾随父王到过关前。那时战事虽然终究没有打响,但父王麾下十万铁骑依然如乌云密布,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

    如果当年父王决意攻城,他会采取怎样的战术策略呢

    强攻。

    很可能只有强攻。

    但那是整整十万铁骑,自己如今却只有寥寥八千。未过城中敌军一倍,是断然不可强攻硬取的。

    难道要等父王大军到来

    握着马鞭的右手骤然缩紧,眼中熊熊火焰愈发炽烈。

    小妹在天之灵会如何看我

    他,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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