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很不悦。

    不悦、烦闷、疲惫、暴躁……叫她看上去像个负面情绪集合体。

    负面情绪的感染力实在太强,就连闻疆这种人,第一时间脑袋里竟也匪夷所思地浮现出“我是不是打扰她了”这样的念头。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不妙。

    很不妙,他这种会看全天下人都不爽的人,竟然对她提不起敌意?

    因为她过分孱弱的缘故?就像大象对蚂蚁也不会产生敌意?

    闻疆既心惊又新奇。

    ——分辨不出年纪,应当不大,只是从没有哪个年青人会扑面而来给人以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暮色沉沉的老人,半只脚都已经迈入坟墓的僵硬,甚至伸出手都恍会摸到那股已经浓郁得可以成形的死气。

    要努力摒除死气,才能看清楚她的面貌。

    大约是个混血,立体五官相近于西方人,精致得像一个娃娃,骨架与体型却更像东方人,纤柔如杨柳枝——或者可以说过分瘦削了。

    头发刚过肩,看得出来原本的底色是黑色,大概是吸收不到多少营养,所以显得有些蓬软泛黄;眼瞳极为幽深,而且黑白分明得太过,在如此略显昏暗环境下看来,就像是纯黑色般,连瞳孔都无法分辨。

    她皱着眉,伛偻着腰,表情倦怠,似乎本来就在忍着某种无法得知的痛楚,以至于牙关紧锁,身形微颤。

    那皮肤白得近乎于透明反光,非常不健康,弥漫于她通身的虚弱病气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凸显出来,叫她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好像彩色世界中的完全黑白的景物一般突兀,因为太过脆弱,她整个形体都似乎某种零碎东西拼凑而成,轻轻一碰就会像镜花水月一样破碎。

    不能说美,甚至不能说好看。

    由于她身上那种拼命挣扎的意味实在太重,即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都仿佛在与什么不知名的可怕事物搏斗,以至于好像连她自己都成为某种恐怖之物。

    是她——绝对是她。

    宫岛的遗血中被抓出的画面,里头的人像绝对是她,闻疆相信自己的直觉。

    但这个时候他却控制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设想错误。

    这完全是个普通人。

    还是个体弱多病到连活着都很费劲的家伙。

    别说没有通灵者对同类的感应了,闻疆甚至觉得,这样一个人沾上圣遗物的瞬间就会被灵完全吞噬。

    她会是幕后黑手?

    会是以“沙之书”之名将全球通灵协会中最顶尖之人聚集到黑荆棘古堡,试图一网打尽的幕后黑手?

    有没有哪里搞错了?

    深感荒诞的闻疆提着手_枪,沉默了两秒就进入屋子。

    不是他不谨慎,而是他实在看不出有戒备的必要,静室宽敞通透,安静无害,是叫一个顶尖猎食者都感觉不到丝毫威胁的程度。

    “你是什么人?”他冷不防问道。

    “……这话好像问反了,客人,”那黑色的眼瞳扫过他的脸,蔫蔫的,恹恹的,带着厌世感,看上去并不紧张,短暂的惊讶后就有了反应,只是负面情绪实在太多了,现在还要加上一重——对于不请自来的客人的反感,“或许客人不知道,我很不喜欢有人打扰我思考。”

    语速极慢,简直可以说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因为话有些长,她说完甚至还喘起气来。

    那股子厌世的颓败气质就更浓郁。

    闻疆挑眉,对她的反应感到十分惊奇。

    面对一个持枪暴徒的忽然闯入,正常人能够保持这样的冷静吗?

    原本,按照他的行事规则,应当第一时间控制对方,掐着对方的小命来达成目的,他喜欢全盘掌握事态的逼问,掠夺永远比对方主动奉献来得叫他满足,任何平等对话形式的你来我往,都会让他感觉拖沓而不爽。

    只是面对这个动动手指就能捏死的孱弱废物,他反倒迟疑起来。

    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巧了,”闻疆沉声道,“我最喜欢反客为主。”

    她瞪了两秒,然后似乎连瞪人都觉得累,垂下眸子像是妥协:“那好吧,麻烦脱掉鞋子。”

    闻疆跟没听到似的,毫不留情抬脚踩上那光滑细腻、既带着竹子的温凉又有织物柔软触感的席子。

    他看到对方很不情愿地抬起眼来,盯着自己的鞋。

    她大概真的觉得很累,但又受不了他这种行为,盯着那些鞋印看了会儿,变得更气恼了。

    问题是,连气恼都不是针对他抒发的,更像是自暴自弃。

    所以这是重点吗?

    她的重点不该是叫喊、戒备、清除威胁吗?

    闻疆真就忍不住想笑了。

    他有多久没遇到这么有趣的事了?

    他绕着她看了半圈,留下无数带着尘土的脚印,带着居高临下的观察,就像狼在捕猎之前要先观察猎物的行迹、评估其力量:“宫岛是你的人?”

    她恹恹地靠在褥枕上,哪都不舒服的表情,没回答,只是说道:“客人很没礼貌。”

    闻疆眼神一暗,语气也冷下来,他很讨厌自己的问题得不到解答,所以他才喜欢刑讯逼供:“对于敌人也需要礼貌?”

    她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竟然回道:“是不是敌人,好像不是由客人来定的。”

    这话什么意思?

    闻疆已经走到她身边,一柄枪就在随时可以抬起来扣扳机的地步,但对付她甚至不需要枪,感觉一根手指头还留有余力。

    他阴沉沉地俯视她,又问了一遍:“你是谁?宫岛是不是你的人?”

    她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反倒是沉默累片刻,才有些感慨地说道:“原来如此,宫岛死了啊……”

    她果然跟宫岛有关系!

    不知道她是怎么从他的话中得出这个结论的,但答非所问让闻疆更为暴躁,他微微弯腰,浑身却紧绷,凶戾的眼神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无声地释放着张力。

    但她瞧着不用他动手已经难受极了。

    手扶住头,眉毛紧锁,脸色白惨得更过,连皮肤绽露出的青色血管都在宣泄她到底有多痛苦,仿佛一个由零件堆砌起来的机器濒临破散的边缘。

    闻疆都疑心她会就这么厥过去。

    但她似乎对此很有经验,按着太阳穴深呼吸两下,回过气来,用另一只手撑着褥枕慢吞吞直起身,脸上反倒有了表情。

    她的目光很凉,且清,纯黑色的眼瞳也有了他的倒影,仿佛现在才正眼看他,语气依然恹懒:“所以,他都死了,你怎么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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