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真坐在屋中,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床上的人,心急得发慌。

    这两日来,她这种焦躁愈演愈烈,不好的预感时时刻刻在加深,叫她根本无法凝神于自己的修炼。

    自从那日在策道忽如其来的昏迷之后,千叶便再无动静——最初时能感觉到似乎是在晋升境界的异象,但很快,异象尽消,她就犹如一具尸体般,心跳骤缓,身体失温,连呼吸都轻细得近乎消失。

    山长来过,在她周身布了阵,但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而且也未再出现过。

    按理说,常真就不该有所担忧,可偏偏直觉般的,就觉得她这幅模样很不对。

    鹤先生的检讨离写完还遥遥无期,天天关在书房中羽毛都秃了不少,倒是出来看了千叶几回,但它似乎认得出来她身侧的阵势是什么,这般大胆妄为的存在也犹豫着不敢进,只在门口张望了片刻便又回去了——它倒是对山长有绝对的自信,认为既然山长都出过手了,必定不会有恙。

    常真也只能惴惴不安地继续等待。

    然后那一日,猛地听到鹤唳,即便声音并不凶狠乖戾,还是叫常真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起身出门,首先见着鹤先生长腿挺身立在一边,却也不是忌惮,只像是打招呼一般仰头叫,然后才见着院中另外的生面孔。

    那是个僧人。

    他一身灰色的僧袍,外穿深色交杂的袈裟,腰间挂着干净的布袋,身后背着斗笠,穿着质朴素净,一身风尘仆仆,但这都无损于他通身异于常人的宝光。

    俊美卓绝的面貌本就如夜色中的明星般光华熠熠,气质的恬淡静美更是充满了温柔无害,叫人生不出任何抵触的心理,一看就是佛法深厚、超脱自然之貌。

    他双手合十俯身一拜,低诵了一声佛号:“打扰二位。小僧应山主之邀而来。”

    鹤先生漆黑的眼珠子扫了他两圈,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友好的意味,也没追问什么,绕开他就溜溜达达地走了。

    常真自然也不好拦,她慌忙回礼:“见过大师。”

    心下一团迷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何需要请这么一位过来——难不成千叶现在还需要沐浴无边佛法?

    佛子微微一笑,未作解释,抬脚进入屋内。

    刚进里屋,见着前方情景,他都忍不住心下一惊,这连“定乾坤”这种级别的法阵都施展出来了,显然情况不妙。

    为免触动阵法,他未往前多踏一步,而是原地闭目就入了神。

    常真惊奇地发现这位大师瞬间就像变成一座雕塑,好像身上的活人气息忽然消失,明明是血肉之躯,竟好像现出了岩石般坚硬的质地。

    佛子睁开眼,本以为进的是千叶的精神世界,哪知抬头便见着星河万里,璀璨华光。

    他都意外了片刻,才对着星辉环绕中的千叶行礼:“阿弥陀佛,檀越久违了。”

    千叶也惊讶,她在确信自己没看错、这是真人的同时,几乎是马上就站了起来,竭力散去自己一身颓废等死的丧气,回礼道:“见过佛子。”

    她难得有些尴尬、不知所措,心下暗骂师鸿雪,她俩僵持就僵持,拉别人下水做什么,况且又是佛子——她很不愿意在熟人面前闹笑话!

    佛子看看她,又看看这方天地,到底是低叹了一声。

    “小僧的价码,开高了。”

    佛子语气很平和:“若山长告知小僧,此行是为此,小僧断不会为难山长。”

    显然也是不待见师鸿雪,否则以佛子这般温和慈悲、面面俱到之人,不会用上“为难”这个词。

    千叶对佛子的记忆并未有多少缺漏,而且还保持着非常善意的感官,这会儿眨了眨眼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心想佛子真是善心,应当往死里开价才算对得起自己。

    不过师鸿雪都要到开大价码请佛子来进行话疗,那就是对她束手无策了?

    毕竟千叶愿信佛子,却就是不愿信他。

    但她还是很尴尬:“劳佛子专程前来,殷和着实不安。”

    佛子微笑:“小僧也想见见檀越。”

    他转而又叹:“确实小僧不对,若当日能与檀越一道离开,或许也无今日这一遭。”

    不仅没有今日,连之前种种都不会发生。

    但佛子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却叫千叶很沉默,佛子尊重他人的任何选择,也绝不会以自我的意志来约束他人,他当时想带千叶离开而未成,只是因她的拒绝这个理由——谁能想到会有后来的遭遇呢?

    佛子早已料到后事,可他与师鸿雪有约在先,他只能在自己能做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予以襄助,再说,千叶一直觉得,佛子也是师鸿雪算计的对象。

    千叶默了一下,说道:“我无碍,劳佛子挂心。”

    “不能称无碍,”佛子神色没有明显的悲悯,依旧是淡淡的如清风明月般的柔软,只是这种时候的温和就显得十分体贴,“我佛修心,檀越心境有恙。”

    当时还真不如去修佛呢!!

    千叶心下道了句气话,但眨了眨眼,没开口。

    佛子未给师鸿雪开脱,也未给千叶开解什么,虽然他的眼神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但他只是笑:“山长既叫我们入他之界中,便不会拦阻我们窥得他之天地。”

    他问道:“檀越不防就看上一看?”

    千叶停顿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佛子也就微微一笑,他缓步走到千叶身边,将缠绕在左手上的檀木佛珠一圈圈绕出来,一百零八颗佛珠已在漫长的捻动之中润和得如同珠玉,他以另一只手托起佛珠递给千叶:“小僧失礼了。”

    千叶下意识抓住了佛珠一端。

    佛子转过身,以佛珠牵着她往前走。

    星群闪耀,光华灿烂,千叶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那些过激的情绪与刻意的伪装,在佛子面前,都渐渐褪去,不复留存。

    在这个人的注视下,你很难把身上的刺伸展出来,因为他如此温和、尊重地对待你,你也不由自主地会以同样的态度去回复于他。

    千叶想着,这就是差别吧——同一件事,也许师鸿雪所做与佛子所做,最后会是同一个结果,可你会恨师鸿雪,你却会感激佛子。

    这样当然不对,人很难选择自己所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人,顺境与逆境同等概率存在,情绪化不是该出现在她身上的品质,所以千叶向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但人总是很难对顺风顺水留下什么印象,却会耿耿于怀挫折与失败,千叶本人就很厌恶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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