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做了场梦。

    或许也并非是梦,只是因她睡下,潜意识游离,又因为心头锁链的牵系,所以再度进入这片星河般的识海而已。

    她坐在那儿,还愣了一会儿,才抬头仰望星辰。

    璀璨的星子或明或暗,近的似乎唾手可得,远的像是蒙着一层月光般的薄纱,朦朦胧胧。

    显然,即便她离开了天门山,但契约所链接的两方,完全不受地理限制的隔阂,依然沉默地履行着定立的条款——她拥有阅览他所有记忆的权限。

    千叶往四下看看,没见到师鸿雪的人影,也不知道他对她跑路是怎么个态度,总归在这片星河之内,她没有感觉到束缚,也未触及到什么负面情绪,这就没叫她产生紧迫或是威胁的感觉,自然而然就开始想着她要看什么。

    千叶试探地开口:“我能看耀天纪以前的记忆吗?”

    她也没想到变化会发生得这么迅疾,几乎就是在她话音落地的刹那,璀璨的星光陡然释放,就好像无数的烟花绽出光火。

    那些或清晰或朦胧的光晕明明灭灭,连整张天幕都仿佛旋转般将她环绕起来,她感觉那漫天的星辰好像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星子如同潮汐般互相交错而涌动,推动着她前行。

    当她可以清晰看到转换了面貌的天幕时,她能感觉到自己所处的环境确实与之前不同,轻松自在的观感被略带着压抑的沉闷取代,充塞于此间的空气都仿佛具备质量,就仿佛无数透明的沙砾一般,行走的时候甚至会带动一圈圈的波纹。

    或许是因为记忆本身的重量增加了盛放它的空间的压力,这些久远的过往,散发出来的旧岁月的气息,都像是无言的拒绝。

    千叶靠近离自己最近的那颗星子,它看上去稍微温和些,不像别的星子般若非燃着爆裂的火,就是带着飘渺的混沌——她的手指本能地拽着手腕上的佛珠,并不是说它派上了什么用场,而只是一中心理慰藉而已。

    她伸手触碰到它,进入了这段记忆。

    睁眼她就正面对上记忆的主人,千叶都要有瞬间的心悸,大脑一片空白,在意识到这是过去的时候,才慢慢恢复正常呼吸的频率。

    大寒的天,湿漉漉,阴沉沉,庭院一片静寂,枝头树梢拢着冰凉的水汽,天地间却极其安静,连落雨的窸窣声都轻巧得近乎不闻。

    昏沉的天光下,师鸿雪正坐在屋檐下,他在斫琴,以凡人的手法,一点点打磨琴木灰胎。

    千叶立足之地,抬眼就能毫无阻隔地看到他一张脸——相较于他钟灵毓秀、仿佛神造的本貌,后来的颜容倒像是随意捏就,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其实之前所见,北冥极渊的冰天雪地,他曾拖着尸体前行时,便顶着这番面貌,只是那时因极寒导致的过分狼狈,减退了他容貌之盛,乃至于此刻乍一眼看到他全然的本貌时,千叶都会觉得头晕目眩。

    想想,后来改换了颜貌的他就算没有如此光辉之色,其实也好看,只是更多的要受慑于他萧疏轩举、渊渟岳峙的气质,叫人不会注意他确切的容貌。

    这段记忆不知发生在何时,千叶环顾四周,本能地觉得这里仍是天门山,但庭院的样式、建筑的风格却非后来天门书院的模样。

    她走过一圈,又回到檐下,看师鸿雪斫琴。

    他对琴实是十分了解的,娴熟的手法便可见端倪,千叶也不迫切,没急着挖掘这段记忆背后的奥秘。

    这样默默旁观了好久,终于见着意外——黄昏的访客踏着雨幕走进庭院的时候,连千叶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可以很轻易地接受师鸿雪以这样的面貌出现,但不代表她看到万象魔君的时候能够保持淡定!

    她对于万象魔君“苍梧”的所有想象,还是第八重广轮天中,他提着霸者之刀与耀天大帝血战九霄的画面;他山一般魁梧巨大的身躯,霸道强硬的作风,给千叶留下何其复杂强烈的感官。

    可他现在,一袭黑衣,身量高大,腰间带刀,就如同这尘世最普通的修士一般,走进了这样一座院子。

    千叶看他停在屋檐前,并未走上来,飘落的雨丝没有扫到他身上,只像是惧怕附着在他身上那样,要纷纷避离;原本静谧的环境,因他存在的缘故,也要显得躁动不安,就好像一片海域中陡然进入了一条大白鲨,即使凶手并未打算在此狩猎,也已经叫整片海域都陷入躁乱。

    万象魔君当然不是要对此间不利,只是他周身的气势着实炽盛,强烈到甚至要加以克制,才会不影响到这庭院中的一片砖瓦、一叶草木。

    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俊朗的脸上洋溢着笑意,举手抬足的倨傲并不叫人反感,反而有中他自当如此的慑服感。

    “老师,我要去了。”

    千叶的大脑好像是古钟,被一棍子敲击,打得嗡嗡直响。

    她怎么都未想过会听到这一声“老师”!

    她木然地想,真有趣,万象魔君居然是师鸿雪的弟子?

    师鸿雪的手停顿了一下,抬头望了他一眼:“苍梧,你看到卦象了。”

    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有什么波动。

    “给渡劫期卜卦,不准的。”苍梧浑然不在乎地挥手。

    行截天之道、唯吾独尊的存在,怎么觉得都觉得霸道强势,说一不二,叫人畏惧——可是这般看来,他更像是一个随和中又蕴藏些许跳脱的大男孩。

    “如果那卦是我卜的呢?”

    苍梧倒是想了想,没一口反驳,却道:“老师,卜辞岂有绝对?”

    “我离飞升最差临门一脚,孙耀天岂能动得了我分毫?”

    那一战之前的万象魔君,志满意得,随时可以渡劫飞升。

    但在离开此界之前,还有心心念念、耿耿于怀的不了愿。

    苍梧慢慢收了笑,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收敛了自然随和之后,他强健伟岸的体魄便凸显得更明显,更如山宇般壮阔坚实。

    而他在天地间的存在感是如此鲜明,就好像水墨中强行涂抹的彩笔,牢牢地抓住观者的视线,不容人有片分动摇。

    “老师,我必与他一战。”

    他斩钉截铁道:“道念之争,死尤未悔。我与他相争一生,尚无结论,将离此界,我实不甘——天不予我决断,我自己来!”

    师鸿雪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子。

    他眸中既有骄傲,又有担忧,清浅的情绪就像是遮月的云纱般缥缈,最终情绪流走,眸光又回转成纵容:“那就去吧。”


章节报错(免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