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柠收拾得慢，她抱着书走到楼梯口时，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台阶下是三三两两结伴交流着晚餐内容的人群，章芸溪跳动的马尾也在其中，她身旁就是陈濯飞，两人似乎在讨论刚才的实验内容。
万柠的脚步变得更笨重了，鞋底像粘了胶水，只能从台阶上一格一格缓慢地走下来。等她走完一段台阶，前方的人已经不见了，嘈杂声从底部传来，隐有回音，随着他们离开这幢楼彻底消失。
实验楼变得安静空旷。
她站住不动了。
人的情绪就像一个容量杯，平日里只管往里倒水积压，但杯子的容量有限，等到水满过溢，在某个独自一人的时刻，就会狼狈地流淌出来。
想起白天的狼狈，她不由得庆幸自己最后还是去了，否则在她以为纸条主人是陈濯飞的情况下，假如将回绝的信息发给他……
将一个自作多情的自己全然袒露在对方面前，万柠几乎不敢想象那有多可怕。
她早该明白，暗恋是一个人的独角戏。无论是她虚构出的陈濯飞，还是被她隐瞒的章芸溪，他们大概永远不知道，她在心里上演的这些戏码。
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是惹人发笑的小丑。
而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此刻，在空无一人的实验楼里，白天被打断的情绪宣泄而出，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万柠才敢真正袒露自己的内心。
陈濯飞折返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女生抱膝坐在台阶上哭。
她哭得无声无息。因为没有用发绳，黑发乖顺地扫在肩头，眼泪从下巴挂下来，被她忙不迭用手背擦去。
他停下脚步，从台阶下方仰视她。
篮球决赛那一天的场景仍在眼前，那时她的发绳莫名其妙被丢掉，她却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不高兴，反而温柔地说了一句“没关系”。
他们都以为她是真的不在意，大概只有他微妙地察觉到她的“不敢”。
有时候直白的情绪宣泄是一种证明，证明着朋友之间的关系坦荡而磊落。她不敢生气，不敢抗议，不敢表达任何的委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将这件事偷偷地埋在心底，那就……成了他们两人的秘密。
万柠哭得太认真，以至没有听见他放轻的脚步声，直到她发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方蓦然抬头。
从婆娑泪眼中看清他的片刻，她的脸颊霎时涨红。
而后她慌忙拿起搁在腿上的课本，将它挡在脸前，人也挨向墙壁。无措地想将自己藏起来。
脚步声一踏一踏。
他走上台阶，也走近她。
她的脚趾蜷了起来。
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大约在隔了三四层台阶的位置停下，维持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唯有心跳声在中空的楼梯间盘旋。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经历过白日的自作多情，她的内心尖叫着抗拒他的靠近。
然而她失控的心跳，还有像那张纸条一样被藏到最底端的隐秘心事，都以嘲笑的姿态揭露她的期待。
挡脸的课本被他伸指一叩，轻压在她的额头上。
他用这个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无害，他从不曾试图观赏她的狼狈，也愿意维护她想要建立起的脆弱堡垒。
“别哭了。”他低声说。
她快要拿不住举起的课本。
“我没哭……”
“我错了，我没想到那天……”他低声讲着那天的经过。
他在哄她。
万柠意识到，他在哄她。
她的眼泪骤然掉得更凶了。
尤其是她从课本下的缝隙里，看见他单膝跪在前方的台阶上，来到一个几乎与她平齐的位置。她知道只要移开书本，就能看见他的眼睛。
她在竭力克制自己。她想问他为什么帮杨一洲写那张纸条，可她问不出口，这些她经受的委屈都得不到一个理由。
因为她没有立场。
眼泪克制不住地流下来，这些问不出口的话都只能用另一种方式发泄。
陈濯飞好像也知道了什么，在得不到回应之后的某个瞬间，在她不留心发出抽泣声的刹那，突然停了下来。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轻攥了攥，克制着过分的念头。
微妙的安静弥漫在两人之间。
他们都知道有一道线划在那里，就像挡在她身前的课本，阻隔两人再往前走一步。
忽然，实验楼的音响发出振动的频率，播音员甜美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遍了校园的角落，“同学们好，今天是周三，我是‘音乐之声’的播音员……”
与此同时，下一层传来对话和脚步声。
“确定你的钱包是掉这了？”
“谁知道，最后上的是实验课，你别问了，先陪我找找。”
“好吧，谁让我人好呢。”
这两道声音并不陌生，是他们的同班同学。
万柠心下猛地一紧，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假如被他们看见她和他单独待在一起……
怎么办？
声音离得那么近，仿佛那两个人下一秒就要探出头来。她胡乱地想着，拿书挡着脸可以吗，他们会注意吗？
他又要怎么办？
“下一首《追光者》送给大家……”
就在这时，面前的课本突然被抽开，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手，手心朝上，如一个邀请动作。
“快跑。”
他对她眨了下眼睛。
“如果说你是遥远的星河
耀眼的让人想哭
我是追逐着你的眼眸”
她恍惚中伸出手，还没放到他的手心，就蓦地被他反客为主抓住了。
只一瞬间，她便被他从台阶上拽了起来。
他一个跨步就迈上了三层台阶，连带着将她也拉了上去。她回过神后，也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朝楼梯上跑去。
“你看我多么渺小一个我
因为你有梦可做
也许你不会为我停留
那就让我站在你的背后”
少年的校服拉链敞开，衣角在跑动中飞掠飘扬，她穿过它，望向他眉梢飞扬的侧脸。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我可以跟在你身后
像影子追着光梦游”
……
他们跑了两层楼，越过了化学教室所在的那一层，并肩藏到了走廊的拐角处。
万柠背贴着墙，脸颊通红，气都喘不匀。
她刚哭了一场，又经历了这样的疾跑，因为缺氧，眼下心脉正疯狂跳动着。
她身旁的陈濯飞却很快顺匀了呼吸，侧头倾听楼下的动静。
“奇怪，刚刚是不是有人在楼梯上跑步？”
“没注意。”
……
他们没有上楼。
万柠已经忽略了危险，也许是身旁的男生带给她的安全感，也许是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
傍晚的天空美得不像话，像燃烧起一把大火，焰翅吞卷着蔚蓝的纱，将它烧成卷边的丝缕。
实验楼没有栏杆，走廊的下半面是墙，上半面都是窗，从走廊的头拉到尾，犹如一副被打开的瑰丽画卷。
景色倒映在她的眼睛里。
陈濯飞确认危机解除后，便同她一样望向窗外，久久不动，也像是被天空吸引住了。
他们之间只剩下一同贴着墙的背，微微起伏的呼吸。
还有，逃跑时牵住的手。
这一点隐秘的连接，就像被两人同时遗忘了。
没有人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