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乱糟糟的,怡人的香气从玉雕团鹤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转瞬就被各式香粉熏蒸得污浊不堪。

    戴老太太身着墨绿色通肩暗纹瓜鼠绵绵长衫,压住那条六幅三褶蜜合色满金五谷丰登马面裙过于富丽堂皇的光彩,外套着挂着薄衬的玉绿色百蝶披风,满脸不耐烦的坐在上首听下面人絮叨。

    戴夫人身子骨弱,快入夏了还穿着夹衣。她紧挨着戴老太太,如一支春睡海棠花斜倚在炕桌上,劲瘦的手腕撑着额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精力不济,强打着精神应付这群家族中说话向来不留口德的老婆子、小媳妇。

    倒是跑来戴家宅院无事生非的几个老婆子、小媳妇穿的全是金灿灿大衣裳,插了满头的绒花,一股粗俗气。

    时人以纯色暗纹为上佳,身穿织金的大多是家里得用的丫鬟仆妇了。

    戴老太太、刘氏婆媳两个头上都只有一两件小首饰,看起来十分清雅的模样。

    重台不知道她们说到哪里了,被海清、海波两个侍女扶着跨过门槛进来的时候,其中一名老妇正像个茶壶似的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戴夫人,一脸恼怒之色,高声斥责。

    “离开宁都城的时候,副院判说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戴字。现在把我们家秋阳哄来京城,买了小厮成天提着秋阳的耳根子说你们怎么怎么对他施恩,拐带着秋阳放弃考学,把你们当成再生父母似的孝敬了,一心钻在药铺里头帮着跑前跑后的钻营。”

    “你们倒好即便你们比着其他几家的孩子,觉得我们哥儿不好,不愿意过继他来,好歹也看在秋阳的苦劳份上,尽快给他结一门好亲事,别耽误来哥儿的终身。他都十六岁往十七岁上头数了,再不赶紧挑拣,哪里还能剩下好姑娘婚配。若是到时你们你们用那些歪瓜裂枣配我的哥儿,我老婆子就是一头撞死在你家门前,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个同样穿着银红色通肩织金长衫的小媳妇凑上去,看似搀扶老妇人,实则火上浇油的说:“张婶娘,您别气了。老太太和夫人肯定早就心里有数了,您混闹只会惹人烦心,万一误事了,倒不好了。你瞧我家成安,安安静静的在书院里读书,这不是已经被副院判派人护送回乡,准备下场试一试了么。”

    “难道秋阳原来不是读书读得好好的吗天知道刘氏你和我家秋阳说了什么,他一年前突然就给家里来了封信,说什么朝中人才济济,不缺我一人,百姓艰辛,愿悬壶救世。你听听、你听听当江湖游医好什么好,赚不到几个钱,根本养活不了父母妻儿就算太医院里,那一共才几个太医天底下的大夫成千上万,就这么十来个混出了头的。”

    银红长衫小媳妇再次插嘴,“张婶娘,其实这天底下读书人出头的也多着呢。”

    “呵,你也来哄我”张婶娘不满意的提高声音,“当官的虽然不多,但只要有个秀才功名,就能见官不跪,还有那些免了税款的田地、庄子、奴仆。哎呦,我的老天呀啊,我一想到秋阳他读书读得好好的,马上就能下场了,来京城两三年就说不念来,要去当见谁都得点头哈腰的大夫,我这心头就一阵阵的抽疼。”

    张婶娘明明只是过来趁机逼着戴老太太和戴夫人趁早定下嗣子名分的,结果越说越气,脸上居然憋得铁青,她艰难地用力锤着胸口,好一阵才喘过气来。

    戴家说是“医药世家”,但真能把医术读明白,治病救人的其实全族加一块也就那么几十口男丁,更多的还是在族学里学习四书五经,盼着能读出点门道来,有个功名。

    文士学医,手到擒来。

    这群出名的医者,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之前都考取过功名,最不济也是个秀才。剩下那些书都读不明白的,就更没学医点天分了。

    戴玉林年少时曾经中过举人,只是名次在中间不显眼,再加上他也无心仕途,有了功名免除田税后,就直接回乡继承家业了。

    戴玉林从族里带出来这六个男孩,其实也都是学习成绩不错的。

    把这六个孩子带进京当年,戴玉林就寻了京中出名的先生,奉上束脩,把孩子们送过去好好学习,盼着他们也能读书个三四五来。

    可古话说得好,“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戴秋阳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

    进京第一年,戴秋阳还算勤奋,每次小考,送回来的成绩都不错。

    到了第二年就隐隐有了下降的趋势,只是偶尔还能冲回原来的名次。戴玉林知道之后把他叫到书房开导过,让戴秋阳不要太有学习压力,安心学习就行了。

    结果第三年,戴秋阳的成绩大跳水,甚至跟着学管中的富家子们染上了纨绔习气,被下人逮到过他跑去闯暗门子。戴玉林那次是动了真怒,大发雷霆,将六个孩子叫到一块罚跪,眼看相互袒护,戴玉林一气之下让下人熄灭炭火,罚几个孩子在地上跪了半宿。

    临近深夜,戴成安忽然叫了看守他们的婆子,把戴秋阳这几年做过的事情全给抖出来了。

    说完,戴成安没等任何人,直接起身回房做夫子留下的功课,在第二天小考上拿了个优秀成绩回来。

    当家长的没有不喜欢懂轻重又成绩优秀的孩子,这次事情最后没沾到戴成安一丁点,但戴秋阳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在知道戴秋阳这几年来,全是靠着戴家其他几个孩子东拼西凑来的虚假成绩之后,戴玉林狠打戴秋阳四十下手板,然后直接问他,是干脆送回家乡务农,还是去药铺里见见民间疾苦。

    戴秋阳不过是半大孩子,从宁都城被送进京城的时候,家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听戴玉林的话好好学习,一定要有个好前程。

    他哪承担得起学习成绩造假被送回家的代价。

    几乎没经过思考,戴秋阳就选择留在京城去药铺当学徒,见识人间疾苦。

    戴玉林当药铺里不少被赐了戴姓的老仆,再来一个姓戴的半大孩子,也没考虑过戴秋阳是戴玉林的族亲。

    戴成安失去身份的光环,自然也就没了任何优待,被喊着早晨四更起,背诵医书、切药材。等早晨喝一口薄粥,就被管事再抓着去煎药。午间自然也没了歇晌的机会,他只能一边点头打瞌睡背书,一边跟着老师傅们炮制药材。到了晚上擦洗地板、抱着沉重的木板合拢药铺大门,才有机会吃一顿不见油水的晚饭。

    从富贵乡打回原型不过如此。

    戴秋阳足足过了三个月这样的生活才明白过来,他自己家境贫寒,若不是有族叔戴玉林的支持,他本就该如此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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