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环绕，小亭伫立。</p>
二人相对坐在飞檐亭中，那奇怪的木盘，便放在中间，一旁便是温润的墨玉黑子。</p>
“若老夫没看错，这上面所刻画之地，是我大周十道吧？”</p>
张安正抚摸着木盘凸起，眯眼道：“虽然极简，更无甚山河走势，但这城池分布与勾连线壑，却还能看出一二。</p>
唔……”</p>
说着，他手指偏移，随意点住其中一个凸起的位置，“这里应是江南道，观其方位，是……吉州？”</p>
“阁老好眼力。”</p>
伍无郁抚掌一笑，“莫看这物件简陋，但却耗费了无郁多日心血。说实话，也就阁老这般，心存天下之人，才能一眼瞧出其中奥妙。换做旁人，怕是认都认不得。”</p>
“呵，你这滑头，休给老夫戴高帽。”</p>
张安正冷笑一声，双眼却是从未离开木盘，仔细摩挲着，“你造这不详不细，错山漏水的东西作甚？”</p>
伍无郁没有回应，而是伸手拿起棋罐，从中取出一枚黑子，将其轻轻放在吉州所在的点位上，然后这才沙哑道：“吉州乃上州之地，其刺史，乃江南节度使之妻弟。为人庸碌，却暴戾贪财，在其境内，豪取抢夺，鱼肉百姓。吉州之北、之南、之东，方圆六州境内，皆以其为首，与恶绅奸商沆瀣一气，作威作福……”</p>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吉州附近的点位，一一放上黑子。</p>
放置完毕，他伸手在这几枚黑子上方虚拂而过，“此为，东南一害。”</p>
言罢，他视线平移，又看向山南道，取出一枚黑子，就要放上去。</p>
然一双枯槁之手，却是接住了这枚黑子。</p>
伍无郁抬头，望着张安正的目光，没有开口。</p>
“不必说了……”</p>
沙哑出口，张安正手心攥着这枚黑子，默默收回了手。</p>
“看来这下，阁老是明白这张棋盘的作用了。”</p>
伍无郁莞尔一笑，也不固执，将棋子一一收回，垂首道：“我鹰羽衙门，以前所收集的奸官恶吏，何止棋盘所点之六十九人、六十九城？</p>
然无郁废寝忘食，苦熬许久。这才寻出这六十九人，他们大都为一地之恶首，若以清白公正之官吏取而代之，则……”</p>
“够了，你走吧。”</p>
张安正猛然起身，将手中黑子丢在棋盘上，转身背向他，望向面前绿水。</p>
耷拉着双眼，伍无郁不急不慢的将黑子收回，然后将棋罐轻轻搁在棋盘上，笑道：“看来阁老，心中也是有数的。”</p>
背对伍无郁，张安正苍发后垂，“老夫曾思考过，你不打算退，又会从何处去进。想过你借势结党，想过你献媚陛下，想过你投靠梁王，想过许多可能……</p>
但唯独，没想到你会这般去做。</p>
或许是老夫眼窄，只瞧到了这座神都城。没看到外间的天下。</p>
但你可知，你这般做，或许能让你鹰羽卫，逃脱桎浩。但确是，一条死路。</p>
朝廷六部各个衙署如此行事，你以为陛下不知？你以为老夫不知？</p>
唉，我猜到你不会低头，但万万没想到，你会如此……”</p>
你这鹰羽卫衙门，独立于六部之外，权柄与日俱增，御史台，兵部，刑部……谁的权你都要。</p>
这样下去，不行的。你……退一步，低一低头吧。”</p>
伍无郁缓缓起身，漠然道：“向谁低头？向您张阁老吗？您可是百官之首，要低头，也该向你才对吧。”</p>
“你这是在坏规矩！”</p>
张安正沉声道：“若你只是个国师，你这鹰羽卫衙门，也就罢了。可你现在，是天骄侯，以战功封侯的本朝第一人！太惹眼，太让人，心惊肉跳了。</p>
你现在还要去做棋盘，你可知，这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这错综复杂的羁绊？</p>
十道节度使，各地望族，国朝大员，皇亲国戚……你这棋盘上是有六十九人，可你知晓这六十九人身后，是半个大周吗？！”</p>
两人对视良久，伍无郁随即笑了笑，然后垂眸道：“阁老这是作甚，无郁来这，是向您老，求几枚白子，好让无郁能成棋手，与这满盘黑子一弈。”</p>
“一弈？”</p>
张安正反问一声，随即指着那棋盘，沙哑道：“那么多条路，你都不走，为何偏偏走着条最险、最凶、最招人嫉恨的路？”</p>
“因为走别的路，我便能一眼看透未来。”</p>
伍无郁望着那老人，幽幽道：“无非是在朝堂看人眼色，然后蹉跎半生。”</p>
“这不是看人眼色，这是规矩！每个中枢之臣，每个想往上走的官，都得走的规矩。不群，则害！”</p>
“不。”</p>
摇摇头，伍无郁深吸一口气，“阁老扪心自问，为何你我能如此谈心。是阁老惜才？没错，但惜的是非是能力，而是我所做的事！</p>
还记得西征的名义吗？是为我百姓复仇，而非攻占疆域！</p>
我所做所为，皆是奉行那所谓的大道、公义！只有做这些事，才能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阁老所言的朝堂百官，非是大多数者！</p>
大多数者，散与十道，遍布寰宇。朝堂之中，亦是并非没有。阁老你，便是其中之一！”</p>
说完，他撩袍而坐，左臂抬袖，在木盘上缓缓一扫，双目坚定道：“寻天下十道之恶吏，尽刻于盘，盖以黑子，执棋弈之。</p>
败，则亡。</p>
胜，则天下平！</p>
求阁老，助伍无郁白子，弈天下，为苍生，求太平。”</p>
望着此刻的伍无郁，张安正脸色青红交加，气息急促起伏，咬牙默了一会，才开口道：“你这话，当真像极了一个，心系苍生的圣人！”</p>
“话像不像，不重要。得看事有没有去办、去做。”</p>
伍无郁咧嘴一笑，“阁老愿助我吗？”</p>
紧紧闭上眼，张安正用了一刻钟去平息心头被挑起的意气，可就在他以为能心平气和的睁眼时，却又听到了一句话。</p>
“阁老，您被周唐两字锁了一生，难道此时，竟还不愿去做一些，早就该做的事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