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倒不觉什么,他素知贾母疼爱宝玉,他们一干人等都得倒退一射之地。就是他父亲贾政,正经亲生的儿子,也是有所不如,何况他个庶出的孽障。

    纵然遗留下一百万的私房,头一份自还是宝玉的,其后黛玉、贾琏、贾政、贾兰、凤姐等一干人,也有多的,也有少的,总是丰厚的。待得这些个人占尽了大头,剩下那些指甲盖的一点,才是分与他这么些个糊涂种子,不入眼的玩意儿。

    只是心里早就明白,也免不了嫉恨两字,眼前的钱槐彩霞两个又是自己人,他便索性冷笑一声,尽情道:“散便散了,老太太的私房,纵然不散给那些个不中用的无赖流氓,难道能给我留一份子?我倒情愿都散了去,一家子兄弟,谁比谁高贵些!”

    彩霞本是听说这事,一则报信,一则也是有意宽慰,见他这样子,忙劝道:“老太太虽疼宝二爷,却也是个公允有数的,凡百的事也依着旧例来,料想也不至于。只是经了这一事,至少也要去个三成,只怕各人总归要少些东西的。”

    “彩霞姐姐在太太跟前,自然看得分明些。哥儿也不必抱怨,各有各的去处。”钱槐也从旁笑道:“往后怎么着,也是往后瞧着的。哪里能一日说得准的?单单一条儿——旧年宝二爷何等尊重,现今他屋里的袭人一干又去哪里了?”

    说起这件,贾环也有些笑影子:先前他还为彩霞透露风声,不能辖制袭人,多有懊恼。谁知后头峰回路转,宝玉竟是将他屋里一干经年得用的丫鬟都打发了去。

    纵然后头贾母、王夫人重拨了丫鬟进去,前头也到底留了一个麝月,终究少了可倚仗的心腹,且后头的那些个人,自也有些惊心,不敢贴心贴肺为主子忠心。到时候挑拨贿赂,终究比旧年袭人那些个容易。

    是以,他心头一扫暗沉,因道:“可见他素日为人,原是个假模假式罢了。”

    钱槐也是笑,点头道:“原是再没想到的事,也一件件出来了,可见着世道原是说不准的。既如此,哥儿何必着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罢了!”

    他这一阵,也实是欢喜。

    不为别个,就是前头柳五儿被遣散,他的兄弟忽的又生了病,耗费了许多银钱,却也不见好,乃至闹到要用人参。那柳嫂子虽有了园中小厨房的差事,到底也是仆役,哪里能供得起这些来?

    饶是多方筹措,亲戚人等借遍了,也只将那柳家小子的病势稍稍稳住,总还需得一二个月的药,才能痊愈。然而家中已是穷困,哪里掏得出来。

    钱槐得知,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前儿已经递出风声,说是自己有意拿丰厚的彩礼,求娶柳五儿。

    那柳家再是疼爱女儿,也没得为此饶上儿子性命的道理。何况,自己旧年百般求娶,做足了体面与他们家,他们本就觉得妥当的,于今还能说什么!

    这会子,他自觉占了上风,虽放出风声,却没有上门求娶。也不为旁个,只必要那柳家求嫁女儿,才能一雪旧日之恨。

    主仆两人都觉畅快,独有彩霞一个,瞧一瞧贾环,再瞟一眼钱槐,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待要说些什么,她又恐贾环恼了,反倒要歪派她的不是。

    旧年宝玉出面收拾了玫瑰露的事,与彩云等人体面那一件,贾环是个什么心,旁个不知道,她既留心贾环,又与彩云一个屋子的,哪里能没个数!

    虽说后头彩云与贾环分崩,她从私心而论,着实事松了一口气,但瞧着后头彩云染疾,贾环也一概不闻不问,恍若从没半点牵扯,她又着实有些不是滋味儿。

    也不知,自己与环哥儿,能不能有个好结果……

    彩霞这么想着,心里越发沉甸甸起来。

    她这里想着,那边凤姐也是一般沉了心。

    “鸳鸯果然这么说的?”凤姐斜倚在大引枕上,素来精光四射的凤眼微微合着,仿佛是不经意般问了平儿一句。

    平儿立在下首,一面拿了一碟子新鲜果子,捧到炕桌上,一面应道:“这样的事,自老太太起,没有想瞒着的人,我去问,鸳鸯自然不会瞒着,必是实说了的。”

    说罢,她窥着凤姐神色,又添了两句:“虽说老太太的私房分润了出去,咱们房里也不指着这一件,奶奶这么挂念做什么?”

    “你哪里知道。”凤姐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虽没有旧例,到底是老太太金口,她老人家情愿,又是这样的好事,谁个能现驳回了的?”平儿道:“奶奶不放心,大约还是旧年仙去的小蓉大奶奶的事作祟。”

    她这么说,凤姐也没犟嘴硬说不是。

    自从有了小子,她的地位越发稳固,瞧着平儿等人也比旧年更觉从容。虽然有些嫉妒醋意难以断绝,争奈信了阴司报应这一件,又有儿女身子单弱这一条,她也将心从贾琏身上移走了大半。

    何况平儿又一向忠心的。

    凤姐在她跟前,也是越发什么都说出来。这时候,她便道:

    “若依着你这话,难道老太太、太太她们,竟都糊涂了不成?自然家里的事,大小都有个数的!我管家这么些年,你都跟在身边的瞧着的,这一年年的,竟不见宽裕,反是一年紧似一年。旧年我算着几件大事,原说大约是够得,如今满眼瞧着,纵然没有什么大事,那一桩桩小事,怕也要生出大事来。

    何况,祖宗显灵,东府忽的闹出那样的事,又有江南宗祠那一桩。哪个是咱们能料得到的?常言道,兴有兴的理儿,咱们这么个大家族,煊煊赫赫百余年,支脉子嗣繁多,哪里该是现在这模样儿?”

    这一通话,说得平儿怔住。

    半日过去,她才抿着唇道:“那依着奶奶的打算,又该如何?”

    “你是个聪敏的,自然猜得着。”凤姐神色莫名,有些怅然,眼底却又生出些光彩:

    “既然大有大的难处,那小自然有小的好处。虽说咱们这一点浮财,未必派得上什么用。可老太太都做了这等打算,咱们依样画葫芦,照着做也罢。横竖这些个银钱,也不是花用出去的,原是置办了产业,要拿就拿回来的。”

    平儿也知凤姐旧年如何不信阴司报应,如何讳疾忌医,现今都一并改过了,反倒越发信服。单她秉性如此,原是自有一番主见,不是轻易为人动摇的。旧年劝不得的,如今换个样儿,自己照样劝不得。

    横竖这事也不大,不过置办些产业罢了,索性依了去,全当安她的心。再说,凤姐所说的话,本也是有道理的,不说秦可卿托梦的事,单单看贾母出私房置办祭田,又有祠堂宗祠两处的事体,是个人都要心生动摇的。

    是以,平儿没有再劝什么,只叹了一口气,便道:

    “奶奶既这么想,咱们就这么做。横竖也不是大事,拿出些奶奶的私房,置办些产业,凭着谁说,也没有旁话的。就是有些小人,到底如今太太管事,园中还有三姑娘,正是好办事儿的时候。”

    凤姐道:“我也这么想。”

    说罢,两人又商议了一回,也不敢动陪嫁的铺子田庄,只将历年的积累取出。闲散的金银铜钱不必说,又有用不着的旧首饰,使不着的铜锡大物件,并一些玩物摆件等,挑拣着或做了活当,或拿了死当,趁着贾琏不在,且将这些个东西一一折买累积了。

    只是这来来往往,各色大小物什进出的,凤姐等人只说做得周密,谁曾想,这些个事终究有个痕迹,不免落到有心人眼底去了。

    这人也不是旁个,正是彩霞。

    自得了贾环吩咐,心中又有百般愁虑,彩霞行动间更比旧年谨慎了三分。她原就是个细心周全的秉性,旧年王夫人出入行动,大小事体她都记在心中,一应提点着。

    如今为了自己,为了情郎,为了日后,她自然更留心在意。

    也是自己行动鬼祟,唯恐为人撞见,连着出入的时辰路径她都用心揣度过的,如今撞见凤姐房内的人,瞧着言行,头一回便觉出点味道来。后头再遇到二三回,她也就有些是数了——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虽不知凤姐要做什么,但只见东西出去这一桩,彩霞却瞧得真切。且因贾环素日于凤姐处,也多有赍恨,彩霞便将这事悄悄说与他来。

    贾环知道,也是吓了一跳,忙追问道:“你果然看准了?”

    “自然是有个准数,才告诉你的。”彩霞道:“虽不知里头的缘故,到底也是个把柄。往后二奶奶再要欺负你,你也有个说头,讨个井水不犯河水,岂不好?”

    贾环听了,却是冷笑:“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你倒是好心肠,偏偏用在她身上!纵然前头有一点用处,后头她把事情一抹,谁个敢告她的不是,又能怎么揭她的短?

    你要知道,我与她们,说是一家子,暗地里原是仇人!她只恨没抓住我的错,好把我赶出去!不然,姨娘怎么说?她自是与太太、宝玉一道,原是指望着早治死了我,一家子才痛快!如今有了这把柄,我倒要瞧瞧,谁能治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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