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并紫鹃两人听了,都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小丫头停了片刻,见她们这么个模样,忙又催促:“平姐姐,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是,你快回去瞧瞧。”紫鹃毕竟心中有数,回神得早,伸手推了平儿一下,又忽得一把拉住:“你们奶奶这会子只怕也要着慌了,你反要镇定些,有什么事,凡我们能做的,只管告诉一声。”

    平儿心乱如麻,胡乱答应一声,与紫鹃点一点头,就招呼小丫头匆匆赶了回去。

    一面赶,她心里一面还生出个念想来:难道奶奶前头不是胡思乱想,倒真有个预兆来着?

    这边紫鹃瞧着她身影消失在竹影中,便也扭身回到屋中。

    黛玉见着她,犹自笑道:“你们体己话说完了?什么要紧的,只巴巴得出去絮叨。敢情我听不得?”

    “姑娘,那边王家的大舅老爷过世了……”紫鹃吐出一口气,先将要紧的事回了。

    忽得听到这信,黛玉拿着书的手不由一颤,凭那书卷从手中脱落,啪的一声落在案上,她只豁然起身,连声道:“你这是打哪里听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方才二奶奶屋里的小丫头寻过来,紧着叫平儿回去。”紫鹃将事粗略分说明白,又叹道:“这事一出,后面一发要多事了!”

    听到这话,黛玉猛然抬头,盯着紫鹃端详了几眼,忽得道:“这又怎么说?”

    因这一阵的事,紫鹃心内早有许多喟叹,左右黛玉等人也是惯熟了,她也没有提防的心,一听这话就顺着说了出来:“人都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有这一桩事起头,自然后面会紧着来的。说来这会子十月底,叶落冬来,转眼就是凛冬的光景了。还不知到时候,又有几人熬得过去。”

    两三句话溜了出来,黛玉还没说什么,紫鹃自己回过神来,又觉这话说得唐突,忙转过话头,因笑道:“都说相处日久,不免沾染些习性,我怎么也跟姑娘一般,没得伤春悲秋起来,诌了这一篇酸文。我胡乱说两句话,姑娘不必挂心。”

    黛玉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案上自己合拢摊平的书卷,目光微沉,些许夕阳的余晖从窗纱处透了进来,印得一张秀脸半是柔和,半是沉在暗处,倒有些看不分明了。.七

    紫鹃却没留意她的神色,只瞧着天色暗了,又抱怨雪雁几个:“都这会子了,怎么还不点灯?姑娘看书,不比旁个,仔细伤了眼睛。”

    “不用了。”黛玉抬起眼来,低声道:“等会子瑞哥儿就回来了,等他来了,我与他一并往老太太处坐一坐,也多知道些事——这一桩大事,可是不小,太太不必说,就是宝玉他,只怕也要忙乱起来了。”

    她这话,也是情理中事,紫鹃自然没有多劝的,只瞧了瞧外头,到里屋取了一件斗篷,预备等会子穿戴。

    这会子,日光一落,越发要冷起来了。

    “本说今日难得的太阳,倒比前头暖和些。谁知日光一落,倒越发冷了。”宝玉从学中回来,命麝月取来斗篷,自己则拣了两块细点,就着热茶吃了两口,才又问:“今儿可有什么事不曾?”

    麝月道:“一日没什么事,只方才外头有些吵嚷,我出去一瞧,倒有两三个人慌慌张张着过去,也不知什么事。都这会子了,大约也没什么事了。”

    主仆两人正说着,就见着黛玉摇摇摆摆得进来,后面又有个瑞哥儿,两人神色沉重,似有什么要紧的事。

    因姻缘已定,宝玉到潇湘馆处都比旧日少了三四成,黛玉更是绝少踏足这边了。如今忽得过来,话都不必说,宝玉已是有些觉出不对来,忙上来道:“妹妹怎么过来了?可有什么事?”

    一面说,一面与瑞哥儿点点头,又看向紧跟着的紫鹃。

    紫鹃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

    还是黛玉沉沉得吐出一口气,低声将王子腾过世一件事,说道出来。

    宝玉当时便怔住了,半日说不得话来,只面色惨淡起来。

    “宝玉!”黛玉唤了一声,拉住他的手,却也没宽慰,也没旁的举动,只静静陪在旁边,反而不言不语。

    足足小半盏茶的光景,宝玉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交握的手一眼,便又看乡黛玉:“我原以为,舅舅他罢官养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谁知道,谁知道……”

    “宝玉……”

    “表兄……”

    黛玉并瑞哥两人都唤了一声,他们本是经历离殇,深知人世无常的,如今瞧着宝玉这模样,也不免也勾起旧情。本是要劝说的,这会儿许多话到了喉头,偏又说不出来。

    还是紫鹃并麝月两人瞧着不对,且黛玉瑞哥儿倒还罢了,宝玉旧年实是有一时性子起来,便犯了痴病得前例,只怕他伤心太过,忙十分宽慰劝说。

    只是自来这些话,纵然长篇大论,也漫不过节哀顺变四个字。这年代寿数不长,常有亡故的事,差不多话谁个没说过几回,又谁个没听过几回,讲得多了,便都落到套话一流来。

    说话的人没滋没味,听着的人也是不觉什么滋味。

    倒是黛玉停了半晌,说了两句要紧的话:“虽说你我都是深宅里的,也不曾料理过大事,可也得去老太太跟前去。一则,宽慰老太太、太太,不使她们忧心。二来,许是能出个主意,或是略尽绵意,也是素日的情分了。”

    “妹妹说得在理。说破了,我倒还罢了,太太如今的年岁,又是娘家兄弟,还不知怎么伤心呢。就是老太太,听得这样的消息,只怕也是感伤。”宝玉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便将王家的种种,前头贾政处所说的君恩种种,先都抛到脑后,自与黛玉、瑞哥儿一道,紧着赶到贾母处。

    这里早已乌泱泱挤了一群人。

    这样的大事,自然瞒不得贾母的。

    贾母本是暮年之人,忽听到这消息,且王子腾夫人常有往来走动的,不免也有些触动心神,正自拿了帕子拭泪。王夫人、薛姨妈两个做姊妹的,更不必说,早已哀哀欲绝,掩面而泣了。旁边宝钗、探春、惜春、湘云并尤氏、李纨、凤姐等人,正自围着宽慰。

    见着这场景,宝玉三人也都感触起来,又忙着上来宽慰。

    着实哭了一场,到底还是凤姐有口齿,能撑得住,哑着嗓子宽慰劝说了一通,又有尤氏等人帮腔,贾母三人才渐渐平复下来。

    紫鹃见凤姐捏着早已泪湿的帕子,也已是哭得眼睛红肿,一张素面倒显出些蜡黄来,又想着前头那小丫头的话,便上来搀扶了她一把,与她安坐了。

    旁边鸳鸯等人忙端茶来,众人各个用了一点子,心态稍平,就有外头的小厮回来报信。

    贾母忙命他进来,也不顾旁个,先问细故。

    这小厮原系贾政身边的,年岁也大些,并不敢多瞧这些奶奶姑娘的,上来就跪在地上,一声不停将贾政吩咐的话尽数回明白了。

    细说了,这王子腾的病故,也着实算得冤枉两字。

    离着京中不过三日的路程了,他偏又着了风寒,连日里口中寡淡,便索性清清肠胃,只用些米汤。谁知几日下来,舟车劳顿,又是带病之身,不免亏空起来。不巧那日北风一吹,冬日夜来风冷,炭火不得家中那般好,忽得熄灭。

    这一热一冷的他便有些烧热起来,不过两日就忽忽去了。

    那小厮又得了贾政吩咐,又在底下人等口中听得好些消息,说了前头说后面,着实说得详细。又有王子腾夫人等的盘算料理等事,不一而足。

    贾母等人听了一回,虽说满心叹息,也说不得旁话。

    只王夫人先开了口,与贾母言语,预备明儿早起过去,帮衬着料理丧事。

    贾母听了,也点了点头,叹道:“这等大事,你合该去的,明儿带着琏儿、凤丫头并宝玉他们过去,好生问一问,要是棺木或是旁个什么,一时短了的,凡我们有的,只管先紧着那边用了。”

    王夫人含泪一一答应了。

    众人说了一回事,方各自散了去。而后王夫人、薛姨妈乃至凤姐宝玉等人,自是少不得常去王家,或做帮衬,或出面应承,不一而足。

    忽忽忙了三四日,那王家方一应齐备,又接了王子腾的尸身进城入屋,便正经做起白事来。

    当下里,府门洞开,两边灯笼蔓延罗列开来,真个照如白昼,又有灵牌、帐幔、纸钱等等物,也是依次排开,簇拥拥漫开一条白茫茫的道儿。

    上面人来人往,车来轿去的,乱哄哄花簇簇各处亲戚世交同僚人等来个不住。及等到了里面,也是哭声山摇地动的,各处往来侍立应答等人,越发乱将起来。

    贾宝玉因是外甥,年纪又轻,且常有过来,却也着实有些受不住。虽是每日过来哭上一场,悲切之心却也渐渐有些缓了过来。倒是王夫人,毕竟年岁已老,又要帮衬着料理事,又是伤心,饮食懒用的,一日忽得也病了,连着两日咳嗽不住。

    贾家上下都有些忧心,忙着人请了太医来探视。

    王夫人自己却不留心,只道:“不过这两日伤心罢了,哪里就用吃药了。”争奈贾母等人不肯,只得用了两剂汤药,却也是想着的时候吃一剂,想不着的时候便做罢。

    如此磨了十来日,她自家不觉,病势却渐渐有些起来了,且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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