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难得面色黑沉,却不肯张口,只将搁在桌案上的冷茶端起来,一股脑灌了下去。

    这形容模样儿,黛玉哪里还不知道,忙使眼色打发了旁个丫鬟人等,只单单拉住紫鹃,又与宝玉道:“究竟怎么了?难道还有什么事,竟连我也说不得?”

    宝玉迟疑了半日,才嗳了一声:“说出来,只怕有辱清听,没得倒玷污了你。”

    “若我果然是个好的,还怕这个?”黛玉一笑,伸手接过紫鹃送来的热茶,提壶倒了一盏,推给宝玉:“人都说出淤泥而不染,我虽不敢比莲花,可你能沾着什么污泥?不过是些俗世的常情,难免的世道罢了。又有什么说不得的。不怕你恼,我自长这么大,下头丫鬟婆子一堆,大约的流言蜚语,歹话坏事,哪个没听过?”

    黛玉如此说,宝玉出神想了想,还是摇头:“究竟不是什么好事,哪里能这么比的。”

    虽这么说,但有了这些话,兼着这么些年两人心意相连,又是说准了日后姻缘,他犹豫片刻,终究将这事说了来。却也不是旁个,原是他近日去柳湘莲处吃酒,谁知半途却被尤三姐唤住,提了贾琏并尤二姐的事。

    自然,尤三姐做姊妹的,多还是为姐姐遮掩,只将贾琏几番前来云云,说了个详细。又托言旧日种种,恳求他与凤姐露出些风声,好把这事断了。

    那宝玉本来过去,原系柳湘莲十二月得子,却恰撞到王子腾之事,只送了礼上去,却没有亲身往前祝贺。那柳湘莲既与他相厚,自然不肯,又有旁个人等,今日便凑了一局,也不命他吃酒,不过前来聚一聚便罢。

    宝玉见不是酒席,不过随常朋友一会,二则也是与他全了礼数的意思,方过去。原说是尽兴一会,说些衷肠话儿,便自散了的。谁知又撞上这等事,他不免有些败兴气恼,后头略尽了尽心意,就托言回来了。

    这时候与黛玉说起来,他越发气恼:“人人都说我是个糊涂种子,我却也知道个是非关节。这里亲戚情分是一样,那到底是东府尤大嫂子的姊妹。张家情分礼数又是一件,人家倾家相待,好意做个通家之好,方如此的。又是正经士人的妻房,有夫之妇,这琏二哥却不管不顾,连个体统都不顾了!”

    黛玉原是闺中女儿,听得这些话,也有些面红,但因这么些年来,也是听过见过的,又见宝玉十分气恼,便压下这些来,着实宽慰他,又道:

    “这柳夫人既这么说,她必然也从中阻隔过的。旧年她做姑娘时,便是如此。料想她姐姐虽糊涂些,到底有这个妹妹,也未必那么糊涂。二来,也是有夫有子了的,自然有夫家约束。纵然两人有私情,也难做定。若依我看来,凤姐姐这里且不论,倒是要往东府尤嫂子那边提两句,请她留意些,这一二年不要留张夫人住下,也就是了。”

    宝玉并紫鹃一听,心中略作品度,便回味过来:这尤二姐既然有夫家,又不比府中那些媳妇子,原是富商人家,自然不肯叫媳妇轻易出门的。两人真个要幽会,也只合东府这一处最妥当。尤氏虽不敢违逆贾珍,但盯着尤二姐,不使她在这里生出事来,却还容易。

    毕竟,这贾琏又不是贾珍,到底那是东府,又不是西府。

    只是黛玉两句话就说到这个,两人心中都觉得有些异样。只是这一点谋划,到底是往好处,宝玉点一点头,便道:“我去与尤嫂子言语一两句,终归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她是个聪明人,断不肯闹出是非来的。”

    毕竟尤二姐也是她妹子,闹出这等丑事,她有什么脸面不成?自然会尽心竭力的。

    这一件过去,紫鹃也想到一处,因与宝玉黛玉两人道:“二奶奶这里,到底不好直言的。依着我看,倒不如我与平儿那蹄子说两句,她与我素日好的,又极忠心,这等事断不肯瞒着二奶奶。

    如今那边张夫人到底有了夫家,又没有沾惹,多半二奶奶也治不了她什么,不过盯着些琏二爷罢了。”

    两人听了,也觉妥当,当即点头许了这一桩事。

    紫鹃自然也紧着过去,寻平儿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她也没有藏着掖着,直将宝玉所说道明,又道:“这等事,说来也不好听。他虽与二奶奶姐弟一般,素来极亲厚的,到底也是个小叔子,须张不开口,我们姑娘更不必说了,又知道你我素来好的,方将这事悄悄说与我,托我跟你说明白了。”

    平儿听了半日,也是气得面皮发红,因道:“宝二爷有心,想着与我们二爷体面,方这么着。偏我们二爷糊涂,一点体面也不肯顾,反倒叫他难为!你放心,我与二奶奶说去,总把这事了了!”

    又谢过紫鹃,又托紫鹃谢宝玉周全云云。

    紫鹃忙道:“我们素日好的,原没有嫌疑,我方应承这一桩事来。你要只管这么谢,倒似生分了。什么要紧,咱们自小就好的,往后大约也要一处的,何必说这个。日后我有了难处,难道你就不帮我?”

    听了这话,平儿才勉强笑了笑,将这人情记在心底,又与她说了几句话,便揣着心事匆匆辞了去。

    紫鹃也知道,依着凤姐的为人,知道这一桩事,必然要有谋划的。只是如今尤二姐有夫家,正经的奶奶,又出阁不久就有了身孕,真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着东府那边据说也没有去过两回。7K妏敩

    她虽于男女上颇有章法,可这一段孽缘,大约还是落在贾琏身上居多。凤姐那等精明强干的人,自然瞧得分明,到时候整治,大抵也要落在贾琏这里。

    所以,她也没再留意,不过感慨一声罢了:这贾琏跟尤二姐,真真是个孽缘,这么着还藕断丝连的。

    她这里感慨,那边凤姐一听平儿言语,便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挑眉去看她:“我旧年怎么说着的?你还只说我多心。你这傻丫头,知道什么。我与他夫妻这么些年,难道还不知?一瞧他眉眼神色,就知道那锦乡候一处,必然有个相好的。那尤二又恰嫁到锦乡候附近的,不是她,还能是哪个?”

    平儿没有言语,只侍立在一旁赔笑。

    凤姐也没多说旁的,从头上拔下根金簪,慢条斯理着挑了挑炕上香炉里的灰,一面漫道:“倒是宝玉越发长进了,旧年我只说他一团孩子气,也不是料理事的人,如今瞧着,我竟看错了他。”

    “宝二爷人大知事,也是常情。”平儿笑道。

    “怎么我们二爷,偏没这个长进!”凤姐叹了一口气,将簪子往桌上一抛,凭着它轻轻咔了一声,就咕噜噜滚了几个圈,上面几点绿宝石闪烁不定:“这么些年了,还是贪嘴猫一样,凭着什么脏的臭的都拉到窝里来。旧年还是那些粉头娼妇一流的玩意儿,如今可好,倒是要做西门庆了!”

    说到这里,她目光微微发冷:“可惜着,他要做西门庆,我可不容不得!”

    “奶奶气糊涂了,怎么说起这些个来。”平儿忙啐了一句:“二爷虽然糊涂,心里倒软和的,只消咱们说破了事,止住这一桩也就罢了。难道他们还能闹出什么来。”

    凤姐道:“咱们深院里头的人,能拦着什么?”

    口中说着,她心中微动,忽想起一桩事来,探身道:“我记着那张家,原托了宝兄弟,请了一个秀才做塾师的?咱们从这里入手,总将那娼妇的皮揭破了,才是个道理!”

    “这……”平儿一怔,倒有些犹豫:“咱们口空白牙的,他们如何信得?”

    “怎得空口白牙?只消把事一揭,难道那张家就不怕个万一?”凤姐道:“我自有主张。你去把二爷的名帖拿来,再叫旺儿过来。咱们也正经下个帖子过去。”

    她素来有威信,既张了口,一应事体自然办得利落。

    不过片刻,那旺儿就得了命,往外头一走,不消一个时辰,就写了一张正经的谢帖,又用了洒红印花的小笺,比着贾琏的笔墨,提了一首风流含情的情诗。

    凤姐备下几样礼物,特特嘱咐旺儿一通:“这匣子原是一份一份的,你先将那匣子送错了,把这笺过那塾师的眼,过一个多时辰,再回头言弄错了的事,便妥当了。”

    旺儿听了,半日没有话,只得道:“奶奶,后面二爷问起来,咱们又当怎么说?”

    “自然有我。”凤姐冷笑道:“他要还有精神问你们,我又成了个什么?”

    有了这话,旺儿也没有旁个言语,只得速速办了事。他原就老于世道的,一应的事料理明白,如今不过走个礼的事,自然手到擒来,下晌就来回话,道是料理明白了。

    凤姐听了,点一点头,与平儿道:“若他们家有些福分,没错过这一桩,也是个福气。不然,后面咱们倒要多费一些事了。”

    她这么说着,便预备先前瞧着情景,再做事体。横竖东府尤氏那边已是有宝玉说去了,这二三个月,总还耗得过,自己却还要抓准了关节,才能一击必中。

    凤姐这里按捺住心思,打定了主意,必要拿贾琏一个准,由此使人跟了一个多月,方有些眉目。

    偏这个时候,忽得有一桩大事传来,竟是那南安郡王兵败,连着世子一并沙场战死,折兵失地,致使南疆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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