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心中一惊,一把拉住跟在后面的婆子,两人对视一眼,便都悄悄躲在一侧墙后。紫鹃又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轻轻虚了一声,示意那婆子不要惊动了,方拨开有些枯黄的柳叶,缓缓探头往那边看去。

    却见那里有几个十来岁的少年,倒也是一色的绸缎鲜亮衣衫,只是各个面色难看,愤愤然着指着那边,低声咒骂着些什么。里头也有劝说的,也有冷笑的,还有似乎挑唆搓火儿的,纷纷扰扰的,因离着远,竟听不大分明。

    紫鹃瞧了一阵,虽然心中纳闷,却也觉得与自己无碍,正要转身悄悄走开了,谁知那边忽然有人被推了一把,往边上一晃,倒是露出贾环大半张脸来。

    一见贾环,紫鹃面色顿时一变:前面那一句话,听着声音,倒与这贾环有些肖似,又是那样的话……

    她想到这里,再也耐不住,心下想了一阵,悄悄拉着这婆子走开了些,方嘱咐她道:“你在这里等着,要是我高声叫嚷了,你立时叫人来。”

    那婆子原是林家的人,也不甚知道贾家的事,可紫鹃这话大有别意,她也听出些滋味来,忙拦道:“紫鹃姑娘,这府里难道还能生出什么事来?若果然有,咱们宁可避开些,后面交给主人家料理,岂不妥当?”

    “我自然有数的,不过使你做个提防,却大约没什么妨碍的。”紫鹃道:“这到底是府里,只消你一叫,休说旁人听见了会赶来,就是那些个人,也要心里发虚逃了去的。你只管放心就是,难道我还能害了自己不成?”

    见她这么说,这婆子也只得应承了。

    紫鹃又嘱咐两句,方回头往那边藏掖着挪过去。幸而那一带花木繁茂,又有几间空置的屋舍,三三两两落在那里,正好藏人。是以,她小心谨慎,虽多花了些时间,却也挪到了能大概听清话的地方。

    可到了这里,她细细听了半日,却也只是这些贾家各房的小字辈爷们的闲话。这里自然也有抱怨的,也有嘲笑的,又有说吃食,也有言外头情势的,虽多半愤愤,兼着怨恨,到底没有前头那一句话的影子了。

    紫鹃藏在那里听了小半日,也无甚所得,只是听出贾环似乎在这些人当中竟有些威信,每每他说话的时候,多半的人都会停下来听他言语,及等他说完话,也有捧哏的人。

    眼见着磨了半日,一则与婆子商议的时辰将尽,二来原往里头告诉了的,多半贾政等人也知道她过来了,竟不能多等,紫鹃虽则心中提防,也只得悄悄从这里挪腾出去。

    只是到了这处院落外,她分明听见里头一阵轰然大笑,从那花木阴影中探头最后看一眼,便见着贾环伸手拍着一人的肩膀,正手指着大观园那方向,面带冷笑,不住得说着些什么。

    她心里顿时有些沉甸甸的冷意,却也不能如何,只得抽身出来,寻到那已经急得团团转的婆子,且往贾政所在的屋舍过去。

    那里贾政已是听到回报,正侯在那里吃茶,及等紫鹃进来行礼,他才点一点头,因道:“你们姑娘打发你过来,可是为着今日去大狱的事?”

    “是。”紫鹃垂头束手,恭恭敬敬将狱中所知种种,一一道明,只将凤姐悄悄告诉的那些话,暂且掩下不提,只说二奶奶还有些私话儿,托她告诉平儿。

    贾政听得前面种种,已然是心中悲痛,多有追问探问,十分伤感。后面听见紫鹃说凤姐有私话,倒也不觉如何,反倒有些喟叹:“独她一个儿女小的,如今琏儿也去了,岂能没几句私话?唉,也是时也命也。”

    这却是感慨贾琏得以脱逃,最终却所信非人,惹来杀身大祸这一桩事。

    紫鹃听了,一句多话也没说,心里却想:贾琏虽然人品尚可,可有意勾引尤二姐,被她夫家告发,倒也不算十分冤枉。只是这里又有凤姐插手,他也不知张家晓得这一件事,论起来,却也有些叫人唏嘘了。

    虽这么想,她却只是提了一句黛玉知道贾琏亡故一事,因不能前来,托她代往灵前吊唁。

    贾政自无不可:“原是应当的。”说着就叫来小厮,吩咐往园中传话,且叫平儿过来,却又回头与紫鹃道:“这里几桩事,如今我们拘在家中,竟也不能料理,只能书信带出,使你们姑娘帮衬着料理了。”

    紫鹃一怔,忙道:“老爷的吩咐,我们姑娘自然要尽心尽力的。”

    “也不是旁事。”贾政叹道:“蓉哥儿顾念夫妻之情,托我料理和离的事,原是两家姻亲的情分,我虽无能,自也要与他处置了。至如四丫头的事,一发是要紧的,嫁妆一件倒还罢了,如今也说不得财货的事,倒是那谢家……咱们家便结不成亲家,也不能平添一仇家,如今这情势,齐大非偶,做罢了也就做罢了——少不得也要书信一封,将这事提一提,且听他们言语。”

    这些话都是情理中事,紫鹃虽有些诧异贾政决断得快,却也没说什么,只垂头应承。

    那贾政便命人取来笔墨,自己研墨提笔,展纸慢慢写来。

    紫鹃侯在一侧,也不敢作声,连着呼吸声也有些放缓下来,只瞧着贾政面色悲戚,缓缓写着什么。等了半晌,他仿佛又觉得不对,忽得伸手将纸张扯下,搓揉成一团,仍在一边。

    也就是这些细微的动作里,才能显出他心中那些波澜。

    正此时,外头小厮回话,道是平儿来了。

    贾政听见,拿着毛笔的手一顿,重又放回到笔架上,方命进来。

    平儿在路上便听说紫鹃过来一事,虽说心里百般思量,到了跟前来,她却只是沉静如旧,先与贾政行了礼,方回头与紫鹃微微点头示意。

    可她虽面上不显,眼圈儿却微微有些红了,似乎这小别重逢,引动了她某些伤感。

    紫鹃也轻轻点头示意,却又看向贾政。

    贾政淡淡道:“今日原是她去了大狱里,也带出了些话来。一是那边珍哥媳妇说的,四丫头嫁妆的事,说是托给你们奶奶,如今一应的单子出入,你也知道。二来,却是你们奶奶托了几句私话,使她告诉你们。”

    “是。”平儿应道:“四姑娘的嫁妆单子,多半的东西都是托人置办了的,一笔一笔记得分明。”说着,她便从袖中取出折好的单子,双手递给贾政:“前儿我使人重誊抄一份,随身带着,原想着要回了老爷的,只是如今情势不明,也不敢胡乱告诉。”

    贾政听了,又叹了一声,伸手接过来看了看。

    因他不甚理论庶务,这些银钱事项,也不甚留意,便知看了两眼,便转手交给紫鹃:“既这么着,也一并托给你们姑娘,打发人去各处告诉,已是置办的东西倒罢了,若还没置办,且暂停下来,便收回银钱东西,也是使得的。”

    说到这里,他越发觉得口中无味,伸手挥了挥,且道:“也并无旁事了,你且跟着这平儿去罢。等半个时辰后再过来,我自然有书信叫你带出去。”

    紫鹃并平儿两人见了,虽有还有些旁话,也不敢做声,只得答应下来,且从屋中退出来。

    一等出来,平儿便拉住紫鹃,眼圈儿都红了,且含泪道:“我只说再难见你了,如今能见一面,往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紫鹃忙道:“如今虽不好,却也没坏到那一步去。真个要了人命,前头便拿下了,何必磨到这会子?只是老爷他们心思沉,只恐还有变动,不肯闹出事来,反倒惊动了上头罢了。”

    “你原在外头,才知道这个。”平儿苦笑道:“可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既经了前头那一遭大乱,如今又步步小心,事事提防的样子,哪个人敢放心的?休说旁人,就是宝二爷那等万事不放心上的人,这一阵也越发颓然了。”

    紫鹃听见,忙追问了几句,听平儿说了几句宝玉境况,大体还妥当,她才放下心来:“既经历了那样的大事,还只万事不放心上,岂不成了个糊涂人?宝二爷虽是人人都说他有些痴处的,人却聪敏,有这些变化也是常情。”

    “这却也是。”平儿叹了一声,因见着走出贾政院子,便拉着紫鹃到了一处空旷僻静的屋子,且问凤姐所说私话儿。

    紫鹃自然一一告诉,又想着平儿可靠,便将入府时候所见所闻,又告诉了她。

    平儿原还只是拿帕子擦泪,十分伤心,可听见赵姨娘贾环这两人,便停住了手,后面更是凝神不语。还是紫鹃推了她一把,她才摇头道:“你哪里知道,他们岂只是笼络了人成势,原是真个要做些事出来的!”

    这话说得紫鹃脚下一顿,忙问道:“你这话又从何说来?”

    “自然是我们奶奶那里说起。”平儿叹道:“单单你去一趟,临了临了,她还不忘嘱咐你这一桩事,何况平日里?自然是早晚都使人盯着他们两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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