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去,便是半日。

    及等回来,却是满脸惊疑不定,因见护送紫鹃的人回来,又着实问了一番,方咬咬牙,且悄悄往贾家而去。

    黛玉等人正自劝慰贾政,江霖送帖子进去,自是等了半日,犹自不见人影。幸而他早有筹划,一准取了银钱打点,托人将贾宝玉的小厮茗烟儿请了来。

    那茗烟儿一见他,忙自笑道:“江大爷怎得这会子过来了?”

    “原有一件大事,须得告诉你们二爷!”江霖道:“你快去里头通报,这事怕是不下于贵府旧日那一桩劫难!”

    他这话一出,原是笑嘻嘻的茗烟也变了脸色,忙道:“这话怎得说来?”

    “今儿我从铺子那边过来,眼瞧着满城兵将,悄悄去打听了一回,听得说如今正是又抄检问罪了……”江霖道:“里头便有贵府姻亲王家、史家两处……”

    这话一出,茗烟顿时色变,嘴里胡乱说得几句,也顾不得旁的,一把拉住江霖便往里头跑去。自然也有些仆役人等拦阻,争奈茗烟气急败坏,拿话将人吓住,又并不曾往内院里去,原是往书房那里去的,方没人十分拦阻。

    及等到了地方,茗烟方回过神来,匆匆与江霖道:“江大爷且在这里稍等,我去里头回禀老爷、二爷。”

    一行说着,也不等江霖回话,便往里头去了。

    也不知在里头说了什么,不过片刻工夫,就见着贾宝玉扶着贾政从里头出来。父子两人都面有惊惶之色,只贾政镇定些,稍稍停了片刻,便出言延请江霖入内详谈。

    江霖自回礼不迭,待进到里头,便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说与两人:“恰巧我这铺子原在大道左近,因瞧着事有不祥,便跟缀着过去瞧了瞧,又寻了几位素日有往来的,恰巧听得这几句,若说什么缘故,在下却也实是不知。只是旧日宝二爷与在下相善,又有旧事在前,便来报个信,以备贵府早做预备。”

    贾政宝玉两人听罢,原要说些什么,忽听到里头一阵喧闹,却是人人惊呼云妹妹、云姑娘……

    宝玉面色大变,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也不及说什么,便往内室里头闯去。贾政见着,原要呵斥一声,但听到里头呜咽之声忽起,也是心中大恸,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

    还是江霖心思敏捷,往内室投去一眼,便与贾政道:“贵府竟还是早做打算为好,旁的不提,诸位公子姑娘,原也是千金之躯,须知道坐不垂堂的道理。若有什么不凑巧,一时不知如何料理,在下这里却有两处小宅,素日也打点齐整,备了些东西的。若是不嫌弃,还请一顾。”

    说着,他便从袖中取出两张文契,推与贾政:“只是有一桩事,我须得求大人。”

    贾政见着文契,不由一怔,再听说这话,不由哑然,因起身一礼:“公子不顾性命之危,特来报信,拳拳盛意,某铭佩感激不尽,如何又有相求一说?但凡某家能做得到的,必尽心竭力相报。”

    江霖道:“我有一位表妹,因缘际会,后成了林姑娘的婢女,在下也不求旁的,只求能去了她贱籍。虽说她与林姑娘情分极深,多半还是情愿留下,可去了身契一件,到底不易受累。至如旁的,我也不能多求了。”

    听得这话,贾政虽有些诧异,却也应许下来。

    江霖便松了一口气,只又劝说两句,使贾政留下文契,便起身辞去。

    贾政倒将他送到门外,又嘱咐仆役将人好生送到外头,方匆匆回转来,且看里头情景:

    湘云身康体健,虽是忽听到娘家受累一桩事,也断不能忽然昏厥。何况这半日过去,贾宝玉犹自不能回转,瞧着竟是大不好的。

    果然,到了里头,那边人人慌乱,虽七手八脚将湘云搀扶在榻上,却在人中很掐了两下,犹自半点动静也无。

    宝玉早是满脸泪痕,一叠声叫人请大夫去。

    可到了这个关节,又有哪个大夫能相请的?

    倒还是探春敏捷,黛玉细密,两人且不理宝玉裹乱,一叠声叫人取来热水、巾帕、鼻烟等物,且与湘云用着,且相互商议几句,想起旧年与大哥儿诊治过的药铺老板,因道:“如今请不来,去问一问,且取个随常的方子怕还使得。”

    黛玉想了想,又道:“须得仔细些,云妹妹素来康健,这事虽大,她却不是那等软懦怯弱的,又是出阁多年,未必不是有了喜事……”

    她一个闺中女儿,说到这里,不免微微红了脸,但转眼看到湘云如此情状,也不免有些伤感。

    “很是。”探春点一点头,便叫住宝玉,正要说话,却见着贾政回转,忙自问道:“老爷,究竟怎么说来?”

    贾政叹了一声,道:“事发突然,也只得这一桩消息罢了。如今情势危急,我瞧着,却还是将你们挪腾到旁处安置,也好了我一桩心事。”

    说罢,他叫住宝玉,将他拉到近前来,面色悲戚,双眼却极明亮,几乎不是他这么个岁数的人所能射出的光彩:“宝玉,如今我们家一门血脉,竟只能托付与你了!”

    这一句落地,他便泪如雨下,一手拉住他,哽咽道:“如今情势危急,你带着你嫂子、兰小子,四丫头,云丫头、卫若兰、琮哥儿、巧姐儿、大哥儿他们先去这处避一避,若果然妥当,自然还有再见一日。若是不能,你也须得担当起来,且护住他们!”

    一行说,他一行回头,也不等贾宝玉说什么,便叫人将兰小子并巧姐姐弟两人叫来。

    众人唬得面色惨白,或是站起身来,或是头晕目眩跌坐在那里,如此种种,不一而足。那边贾政却料理得利落,只将送巧姐姐弟来平儿留下,又添了几个素日身边得用的婆子小厮,且命人备下车马,竟就不顾其余,只要将人送出去了。

    至如探春、黛玉两人,他也是格外嘱咐,若有不测,赶紧逃命为先,且将文契所在说与两人,又将江霖所托,说与黛玉。

    黛玉还罢了,虽是泪如雨下,却也只能哽咽领命。探春满脸是泪,且跪在贾政跟前哭道:“那老爷呢?”

    “我如今也只合静等这雷霆雨露了!”贾政一叹,伸手把跪下来痛哭的探春扶起,又看着泪流满脸的贾宝玉:“好生护住一家老小,也须保重自身,只消你们能留有一息,便我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说着,他从旁边取出一个匣子,塞给贾宝玉,便喝命他们赶紧打点起来,且坐车而去。

    众人哭声为之一顿,不敢高声,只能呜咽着应承下来,且坐车马往外头去。又有卫若兰且被唤来,听了如此这般一通话,顿时气血上涌,必要回去探视。

    贾政喝住了他,因道:“若果然家门不幸,受此灾殃,你去又有何用?若是幸免于难,又何必慌乱?如今云丫头昏厥,难道你还要弃她而去?且不如暂做安身,使小厮出去打听,若有消息再做定夺,难道不好?”

    如此再三再四,总将这些子侄小辈一并遣散了去,贾政回转过来,却也只合孤零零坐在书房里,也不使人盯梢,只静静做了半日,方想起一件事,忙将素日的心腹长随叫来,自己手书数封,且命他们往各处姻亲故交处送去,又道:“若是有官兵围着,便做罢了。”

    这话一出,那二三个长随都是唬得面色煞白,惴惴不敢领命。

    贾政颓然道:“你们自领了这手书,送与不送皆在你们,只消送了,往后逃了去,我也不追究一个字。若是不送而逃,我们家若是不幸,便是你们万幸,若是得以保全,自然也有追究的话。你们自己记着便是。”

    说罢,也不听这长随言语,径自往内室里去,竟就半点不顾了。

    几个长随见着,相互对视一眼,眼瞧着有六七封手书,也不拘地址,胡乱分了分,便各自往外头奔去。也有叫来一家老小相随的,也有不管不顾卷了银钱马匹自管走了的,也有半个字不说,径自白着脸出去的。

    里头种种,也不消细说。

    却是那边探春、黛玉两人含泪别了宝玉一行,也不敢同行,不过出了这一条街,便一个向左,一个向前,分开而行。

    探春固然是悲戚难言,偏束手无策。

    黛玉却又不然。

    她在那一刻,立时想起了紫鹃。

    是以,虽说也是悲痛,她却越发凭着这一口气,竟自熬回家中,犹自行动如常。

    一等回来,也不及旁人多说什么,她便先问:“紫鹃在哪里?”

    旁边春纤雪雁两人虽不知就里,却也见着前头悲悲戚戚的情景,早有无数疑惑,这会子见黛玉进门来,旁的先不顾,便寻紫鹃来,她们越发提起心来,却还是扶住黛玉。

    里头张管事哪里知道这些,见黛玉询问,便自道:“紫鹃姑娘小半个时辰前便回来了,这会子正在里头候着姑娘。”虽这么说,他面上却有些犹疑踟蹰之色,似乎有什么事,想着先回与黛玉。

    只是黛玉这时候哪里顾得他,一听这话,便急急奔到里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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