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一怔,转头看向黛玉。

    黛玉笑道:“我这儿也无事,你只管跟她过去罢。许是凤姐姐有什么话吩咐。”口里这么说着,她与宝玉对视一眼,已是猜到大约是为了先前赵姨娘魇胜一事。毕竟,贾母并王夫人连着照料的丫鬟都赏了,紫鹃又特特加厚,凤姐素来宽大,岂有不赏的。

    只是这件事,贾母等一力压制,又有探春的情面,两人便都含混不提。

    紫鹃原有些话说与宝玉的,偏有这么一件事,也只得作罢。当下答应一声,就随平儿过去了。

    那边凤姐正歪在榻上,逗弄着大姐儿,瞧着她过来了,便笑着招招手。紫鹃上前两步,屈膝一礼,就被凤姐拉了过去,笑道:“可不敢受你的礼,要没个你,只怕后头我哪日没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她冷哼一声,凤眼里凛凛寒光,直能扑面而来。

    紫鹃忙笑道:“原是应当的,二奶奶这话我可当不起。不过是一时撞上了,换成是平儿,她也是一样的。”

    凤姐将大姐儿交给奶母抱走,一面吩咐紫鹃坐下说话,一面吩咐沏茶:“那也是你有心。我这个人虽糊涂,这情分两字倒还知道的。”说着,她便命平儿取来个匣子,推给紫鹃:“我也不提甚么赏不赏的,原是谢礼,只记个情谊罢了。”

    紫鹃忙起身推辞,凤姐伸手将她手往那匣子上一按,嗔怪两句,又有平儿在旁说话。这主仆两人,都是能说会道的,不过两三句话下来,紫鹃就不得不松了口,应承收下。

    “这才是。”凤姐笑吟吟捧了一盏茶,低头吃两口,又道:“这点东西值什么。先前我虽被魇得神志糊涂,却也隐隐有些觉察,这回怕是没命了。这样的事,再要有个一回两回,哪怕那宝兄弟的灵玉次次灵验,怕也要去了半条性命。”

    紫鹃见她怔怔出神,又想着先前魇魔法时胡乱嚷着的话,心里不由一动,故意探身低低问道:“二奶奶那时候,真的是见着了……”

    平儿原在旁陪坐,也自笑着,听到这句话,却不由身子一抖,忙拦道:“紫鹃,提这个做什么!”

    “不必拦,有什么不能说的。”凤姐摆了摆手,凝神想了一回,竟也有些叹息的模样儿:“说来我向日不信这些阴司报应的,不想这回还真见着了些东西——也不能说是什么神神怪怪的,我瞧得是个人形,究竟什么模样,却一概不知了。”

    话虽如此,她言语里多少还有些不以为然。

    紫鹃抿了抿唇,想到那金哥一事,又有什么胆识愈壮,恣意作为,还有什么放贷利钱一类,便想趁机劝说两句:“那阴司报应,嘴里说着的,究竟是不是,谁个知道,我原也不信的。但听奶奶这话,这魇魔法倒是真的,那神神鬼鬼的,怕也有些影子。这么一说,老人说着积阴德,倒是合该做的——真个没阴司报应的,哪来这些法门的?”

    凤姐半晌没有言语。

    平儿却接了话头,应道:“可不是。往日里也不知这些个东西的,经历了这一回,倒真该信一信。怪道老太太、太太僧道上都十分敬服,自然也是听过见过的。倒是我们年轻,还只说那是风言风语的,未必作准。”

    两人说着,那边凤姐也微有所动,又想着自己旧日所作所为,又有先前病中情景,正自惊疑不定,外头大姐儿忽而啼哭起来,她不由一阵毛骨悚然,喝道:“怎么了?”

    外头小丫头忙进来回话:“奶奶,大姐儿忽得哭了,现哄着呢。”凤姐心里不安,必要过去瞧一瞧。紫鹃见着,忙寻了个由头告退了。

    凤姐此时也顾不得她,命平儿送一送,便自去大姐儿那边。

    这边紫鹃出门,又谢了平儿相送,一路过去,恰路过怡红院,遥遥望见个少年往怡红院那边去。她不由停住脚步,细看了两眼,暗想道:这又是个谁?

    一面想着,一面到了潇湘馆,那边黛玉正与瑞哥说话,两人比着书册,似是教导什么。紫鹃过去说一声,目光往那书册上一扫,却是《诗经》。

    黛玉说了一节,已是有些口渴,又见紫鹃带着个匣子回来,便笑道:“你先琢磨琢磨,还有什么不懂的,我再细说说。”说着,就看向紫鹃:“凤姐姐说了什么?”

    “二奶奶必要赏我东西,又说是谢礼,实在推辞不得,只得收了。”紫鹃说得一句,将匣子打开与黛玉细看,却是一套儿头面,鎏金嵌宝的,晶莹灿漫,着实丰厚。黛玉看了一眼,便搁下不提,又问:“凤姐姐现如何了?我原说今儿也瞧瞧她去的,又想着她们夫妻团聚,倒不好多搅扰,迟两天也还罢了。”

    “二奶奶好着呢。我瞧着跟宝二爷一般,都好全乎了的。”紫鹃说得一句,忽想起今日要与宝玉说得话还没说,且机会一过,后头也不好多说,便斟酌着又将凤姐的话提了一遍,叹道:“往日我还有些不信,现在才知道,竟还是年轻不知事。”

    黛玉听了,垂头想了一阵,却还是笑道:“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多说也是无益。只消诚心正意,原也不怕什么的,便譬如宝玉这一回,自然有能解的人解了。反倒是那马道婆,也有些阴鄙手段,细说起来,竟是有些能干的,现今又是如何?且不如安安分分度日的。”

    “姑娘说得是正理,可也耐不住那些鬼祟的。前儿老太太还与马道婆钱,要给宝二爷点油灯的。后晌她就伙同赵姨娘,做那没天理的事来。”紫鹃瞧着黛玉嘴皮儿微微有些干燥,便起身提壶倒了两盏茶来,递了一盏过去,口里依旧道:“要没那和尚道士的,又是个什么光景?我听说,好十来户人家,都牵到那案子里,必有没运道的。依着我看,诚心正意是真,可防着小人,也是正经。”

    旁边雪雁听了半日,这会儿也连连点头,应道:“紫鹃姐姐说的是,满府里谁不是这么说的。”

    黛玉听了,转过头去看她:“老太太已是吩咐下去,这事不能传扬,怎么还有许多人传话不成?”雪雁一团孩儿气,却不爱顽闹,平素多在屋子里做针线活儿,连着她都这么说,可见外头风言风语到了什么地步。

    雪雁便道:“大家伙儿面上不敢说,暗地里谁个不说的?就是有人被打了,也就好了一阵,这会儿又编出许多稀奇古怪的话,说什么的都有,倒越发乱了。”

    这贾府的婆子媳妇子,黛玉也是深知的,不免又为探春叹息两声,道:“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着呢。”

    紫鹃却道:“那些都是糊涂人,姑娘担心什么?有那么一个两个猪油蒙了心的,显出两分来,三姑娘那样机敏果断,拿着做两回筏子,保准没人再敢多说一个字!”

    这么说了一回话,黛玉又瞧了瞧瑞哥,教导一回,瞧着时辰到了,便命他回去午睡,自己也到屋中歇晌儿。紫鹃等服侍着她睡下,就从里间出来,或做针线的,或出去寻人顽闹的,又有趁机也睡一阵的,不一而足。

    紫鹃却只拿了一本书册子,随意翻开,也不看它,只想着外头那铺子的事。现今那边的胭脂水粉渐渐有些兴旺起来,虽是小铺子,也可带一带旁的东西。细想来,倒是纱花、通草花、绒花一类的好,也是常用常新的物价,又不占地方,倒能做一做。

    这么想了一阵,她又觉眼睛有些发眩,便倚在那里睡了半晌。朦朦胧胧间,仿佛听见人声脚步,又有叫唤的,她才猛然警醒过来,睁开眼一看,却是婆子唤她,说是黛玉醒了。

    紫鹃忙过去一看,却是宝玉来了,正与黛玉歪在那里说话。见她来了,一个说倒碗好茶来,一个又吩咐舀水来梳洗。她便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茶,再来舀水去。”说着,她就过去倒茶了。

    谁知后头宝玉却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黛玉当时就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的什么?”

    宝玉正要说话,那边紫鹃已是扭过脸来,啐道:“二爷说得什么!什么多情不多情,什么鸾帐不鸾帐的?”这两句话过去,黛玉更是眼圈一红,哭道:“你知道什么?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看了混账书,都要说来拿我取笑儿。我原是个解闷的,自然什么都说的。”口里说着,她便一面哭着,一面往外头走去。

    这主仆两人,一上一下,宝玉更是慌乱,忙赶上来告饶,又赌咒发誓。正自闹着,那边袭人忽而过来,说着贾政打发人来叫他过去。

    宝玉听了,只觉打了个焦雷一般,急忙要回去,转头瞧见黛玉面有泪痕,脚下又是一顿,口里忍不住唤了一声妹妹。黛玉素知他们父子情状的,见他这么着,还要顾及自己这里,不免心下一软,叹道:“你快去罢。”

    那宝玉才自过去了。

    紫鹃立在后面,瞧见黛玉面有愁色,便上前扶着她坐下,笑道:“姑娘放心。老爷也不过是望子成才,心里也是疼他的。二爷那一场大病才好,必不会十分苛责。许是旧年说着请西席教导那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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