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已是将签子一放,众人看了,上面却是一枝桂花,写着琼枝天香,又有一句古诗:自是花中第一流。

    下注:“得此签者,必得富贵。自饮一杯,同席陪饮一盏。”

    贾家原是世家大族,探春虽是庶女,然则品貌出众,亦是一流的人品,众人趣她两句,倒也不留心。独有紫鹃心头一松,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不觉露出一抹笑。

    偏她就在黛玉下首,这一声就落入耳中。

    黛玉有心问一声,偏这时候探春伸手掷出个十七点来,众人数到紫鹃,忙命她掣。

    这一通热闹里,紫鹃也心里微凝,不觉收了笑容,伸手取出一支来,灯光下凝神一看,却不由一怔。

    那画着一枝秋菊,金黄灿漫,又有四字曰:傲雪凌霜。

    这本是菊花常有的风骨写照,并不出奇。

    然则照旧镌了的一行古诗,却是一句:蕊寒香冷蝶难。

    这是黄巢的菊花诗!

    紫鹃心头巨震,不知如何说来,那边众人只觉是顽笑,并未多想,只瞧着下注:既云蕊寒香冷,大家共贺掣者三杯。早推了她一把,重换了一壶热酒,斟酒共贺后,催着她掷骰。

    如此情景,她虽是有百般想头,千般念头,也只得暂时消去,伸手接过骰,随手一掷,竟是个二十一,倒让众人数了个圈儿,正落在黛玉身上。

    “好个主仆,素日你是个周全的,难道这会儿也念着她不成?”众人一通笑,黛玉却有些忧心,默默掣出一根,上头笔墨深浅,竟是一株兰草,又有四个黑墨小楷:幽谷芳泽。

    诗云:空翠湿人衣。

    注曰:自饮一杯,菊花陪饮一杯。

    大家瞧了,都笑道:“这个好,她原也配兰花。”又趣紫鹃:“我们只说笑,现瞧着,果真是一对儿主仆,你念着她,她也念着你呢。就这一盏酒,也须得两个同吃,倒跟我们不同。”

    紫鹃瞧见不是芙蓉,便将先前满腔的疑虑放下大半,斟酒与黛玉一杯,自己也倒了一盏,一并吃了。黛玉就便掷了个二十三,该着湘云。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却又是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又有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打趣两句,引得众人笑了,偏下面注曰道:“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喜得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宝玉是上家,黛玉是下家。紫鹃瞅见,也不管旁的事,先伸手提壶斟了两盏,先递给宝玉,瞅着他饮下,这才又递给黛玉,劝道:“袭人与我说了,今儿备下了羊奶做得甜酪,又好克化,又能暖胃解酒的。姑娘吃了这一盏,就等一刻,竟先吃两口才好。”

    这些琐碎事体,黛玉自身子将养好后,多是听她的。有这一句,她也不觉怎么,就吃下了酒,笑着道:“那可快些儿,等会子或有陪饮,或要共贺的,倒没趣儿。”

    紫鹃答应一声,起身往袭人处问了两句,再出去一会儿,回来就端了酪来。

    这会儿正是麝月掷了个九点,数到香菱。

    紫鹃一面看着黛玉吃了两口奶酪,一面问身边的晴雯,听得说湘云之后就是李纨,抽的是梅花,心里默默算了算,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

    后头邢岫烟抽中了石榴,晴雯抽中了梨花,又有袭人早就得了桃花,这一时有变,一时无有的,引得紫鹃心头思虑不休,只没个头绪。

    那边众人全不知她心里所想所虑,只管顽笑,还是后头林之孝家的几个女人又过来问了两句,且时辰已是迟了,众人才各个散了去。

    紫鹃自是搀扶着黛玉一并回去。

    路上灯盏摇曳,烛火晕黄。黛玉难得吃这几盏酒,两颊霞飞,双眸微湿,兼着夜深露重,虽则穿戴齐整,整个儿拢在斗篷里,但她身形纤巧,一阵夜风吹过,也是摇摇摆摆,颇有些不胜之态。

    见她如此,紫鹃也只得收拾了百般思绪,扶着她慢慢行至潇湘馆中,又着人快打热水来,预备梳洗了早些安睡下来。

    黛玉反拦住她,因笑道:“吃了这两盏酒,再被这热气一熏,越发上头了。倒不如先坐一坐,且吃两口俨茶,等会子再睡也不迟。横竖今儿必要睡迟了的。”

    紫鹃听了,便命烧水烹茶,又着人先备下热水:“等会子要用,便可用了。”说着,自与黛玉去了钗环,散了头发,只松松绾个慵妆髻,那巾帕擦了手,也就罢了。

    那边藕官已是烹了茶来,用小茶盘端过来,又揭开盖儿轻轻吹了吹,拂去上面浮沫,才递给黛玉。

    黛玉吃了两口,也就放下了,先问了瑞哥儿的事,听说照旧读书,业已休息,也无旁事云云,便点一点头,且问紫鹃:“今儿占花名儿,只瞧着你一惊一乍的,不是你素日的性情。这究竟是怎么了?难道这也有什么不妥不成?”

    这话一出,众人都看向紫鹃,又好奇所谓占花名儿,忙问事项。

    紫鹃想不得黛玉忽得问出,偏这些事她又斟酌未定,不敢随意道来,只得含糊几句将事带过了,又将今日种种说与藕官几个。

    她们素日也有各色玩意儿,只未听说过这个,又见这些个花签各有各的好处,细想来也都相配黛玉人等,不免叽叽咕咕说笑一阵。

    独有黛玉越发觉得有些异样,不过与紫鹃主仆数年,深有默契,见她不肯细说原由,也暂且放下,不过陪着说两句话,后头洗漱睡下,两人独处的时候,才又问了两句。

    到了这会儿,紫鹃也有些盘算出来,也就从容说出一些能说的来:“素日里姑娘吟诵诗词,也多有与我们提及的。我虽不留心,倒也记了一些个名篇。今日这些花签上头的自然也记得几句,前后联络一回,竟都是大有不妥的,这才有些心惊。”

    黛玉万没料到有这个说头,细细想了一回,反倒笑了:

    “我当是什么缘故,竟是为了这个。素来吟诗作词,必有所感,才有所发。这有所感里,自然少不得伤春悲秋之情,何况这做得是各色花卉,花开花谢,带一点儿愁苦艰难,在所难免。

    何况你记得里头几句,却也又不知道的。宝姐姐她们几个自然有些愁词,可三妹妹的桂花,我的兰花,又有邢姐姐的石榴,这几个又有什么不妥的?旁的不提,只单单你那一句,虽则取词愁苦,又系黄巢所做,却着实有大意境大气概的,着实说不得愁苦两字的。”

    这正是紫鹃所想过的一层,听了也不觉什么,面上却笑道:“这么说,竟是我想多了。这些个诗词上面,我留心不多,偏今儿全中了,也是巧得很。”

    黛玉点头笑道:“正是。赶明儿你得空,也多读读,便不似香菱那边学做诗,得些熏陶也是好的。”

    这么说了两句,因无旁事,夜已深了,两人便收口不提,吹灯睡下。

    然而,黛玉自然是无事挂心,安然睡下,紫鹃却心怀揣测,偏又不知从何想起,又恐惊动了黛玉,只得强自合眼静卧,一夜朦胧睡去,翌日起身,就有些红了眼圈儿。

    黛玉素知她的性情,忙命他睡下:“偏是个心思重的,等闲什么事都要在心里掂量个三四回,亏得身子康健,现还熬得住,赶明儿或有什么事,可怎么是好?竟要改一改这性子才是。”

    紫鹃犹自不肯,因道:“不过没睡安稳罢了。”

    “难道今儿竟是个大日子,竟短不得你一个?”黛玉啐她一句,着雪雁盯着,必要她安歇:“这屋子许多人,一两日的空儿还是有的。”

    紫鹃只得睡下,许是得了照拂,又或是先前思虑太深,竟真个倦了。这一合眼,竟是黑甜一睡,只等到了午饭时才醒来。

    那边雪雁犹自做着针线,见她醒来才搁了针线,笑着起身过来道:“姐姐可醒了,先前平姐姐打发人来,说是还席,必要拉你过去的。我还愁要不要叫醒你,可巧你就自个儿醒了。”

    紫鹃推被起身,双手撑着伸了个懒腰,便是浑身一颤,整个儿精神起来,因问雪雁还席的事。

    她便将早起平儿特地过来一件道明。

    这原是小事,紫鹃也不十分挂心,起来梳洗一回,就往榆荫堂那边去了。

    那里正自热闹,湘云等人说说笑笑不提,连着东府尤氏也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玩。这两妾又是青年娇憨女子,虽不常来,但入了园中,也与湘云等人顽笑,也不理尤氏那边儿,只管同众人一并赏玩游园。

    这会儿紫鹃过来,自然被平儿等拉了个偶去,又有女先儿来击鼓,折了芍药传花为令,热热闹闹的时候,忽得有甄家的两个女人送东西来。

    探春几人出去议事厅相见,众人便在各处散了散,忽得又有东府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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