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盛文是正月十二晚上离开家的,之后就再也没回来。直到这时卢老爷才发觉事情好像并不像他之前想的那样简单,于是也悄悄躲了起来。

    福管家因为没得到卢盛文的指示,所以只好把这位落难的小姐和她带来的丫鬟暂时安置在了卢府的一间空屋子里,除了每天安排人送饭以外,不许任何人和她们来往。

    苏云卿带着月儿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住了好些天,至于到底住了多少天,她自己也不清楚。因为她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白天和黑夜的区分。

    现在的她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她已经失去了感知、体会、触碰、参与世间一切事物的能力,包括辨别自己的生死。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已经死了,因为活人具备的一切知觉,比如喜怒哀乐、饥寒冷暖她都感觉不到了。她现在就像一个游离了阳世的孤魂,虽然能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但是无法参与、无法感受。

    她偶尔也望一眼窗外,能看到窗外树根下那堆尚未融化的积雪,还有天空中正午时分的太阳。那阳光仿佛把它的灵魂借了一部分给雪,使雪看起来和阳光一样耀眼,但因为只借去了魂魄而没有热度,所以依然坚挺着不肯融化。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副丢失了灵魂的皮囊,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了身躯作为寄居的游魂。当她是一副皮囊时,她会按照月儿的要求吃饭、睡觉。虽然吃与不吃,睡与不睡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但她还是照办了,因为她是一副皮囊,皮囊是不会思考、没有意识,只能听从别人安排的。

    当她处于游魂状态时,她就更加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她可以几天几夜坐在那里,让她的灵魂不受时间、空间的约束,自由穿梭在过往的十七年的时光隧道里。

    在她以前的生活中,在那些美好的、闪烁着金子般光芒的岁月里,她一直都是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生活对她来说,就是天空常蓝,花香常漫。

    在她所有的人生季节里,春天就是感受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欣喜;夏天是雨天坐在小亭轩里听雨打芭蕉时的惬意;秋天是桂花飘香、轻风拂面时的舒爽;冬天则是雪后红梅盛开,信手折枝的闲情。

    如果她偶尔也有不开心,那多半也是属于伤春悲秋式的烦恼,或是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感叹。从小到大,她都浸润在家人的呵护与关爱中。她以快乐为食,以喜悦为衣,以所有人的温柔相待为温床。她饱尝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情感、以及在这份情感包裹下所有的快乐的时光。

    然而,她就像做了一场梦,一场编织了太久、又太美好的梦,现在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此刻,活着对她已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她觉得现在正经历的一切痛苦、绝望、屈辱都是因为自己还活着。活着让她感受到身在地狱般的痛苦,唯有死亡才能帮她摆脱这一切,只有死亡才能把她重新带回到从前幸福、快乐的时光中。她对死充满了渴望。

    可是她真的能去死吗丢下卧病在床的父亲丢下尚未成年的幼弟

    记得离家那天,父亲用一只干枯的手紧紧地抓着她,唯一能和她进行交流的就只剩下了那双干涸的眼睛。她以前从不知道人的眼睛里竟能表达出这么多复杂的情感:伤心、绝望、悔恨、痛苦、无助这些情感相互交织在一起,把父亲的眼睛挤得满满的,仿佛要把眼珠子给挤出来。

    她明白父亲的心,她知道父亲此刻比她还要痛苦。但是她能怎么办呢能死在父亲眼前吗不,她不忍心那么做。能以死抗争继续留在家里、留在父亲身边吗也不行,父亲已经失去了保护女儿的能力,家已经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此刻,除了离开,她别无选择。

    她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丢下父亲和云铭一走了之,那样的话就等于亲手把他们置于了死地。即便死后能见到母亲,她相信母亲也不会原谅她。而且,她知道父亲现在之所以还能用最后一口气撑着,就是因为她还活着。她活着父亲就活着,她死了,父亲也不会在这个世上多存留一天。为了父亲,她现在只能活着。

    可是如果不死,难道就这么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她没有了家,没有了母亲,也失去了最宝贵的清白。她被剥夺了所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尊严,现在又成了一个寄人篱下的人。

    一想到那个玷辱她清白的晚上,苏云卿就禁不住浑身打颤。她甚至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王武良那张丑陋的脸和她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起的场面就会重现。每到这时,她就紧紧地攥着拳,把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在光滑的手指间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血痕。

    如今的苏云卿没有了生的留恋,也失去了死的恐惧,现在的她心里只装着痛苦、屈辱和绝望。

    正月十五过后,卢盛文终于回家了。因为过完了十五,卢家所有的店铺就该开张了,作为东家他必须在这个时候回来。

    二叔带给他的怒气已经不似先前那么盛了,但烦乱依然还在。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不仅气二叔,气他都到了这把年纪,头脑还简单的像个孩子。同时他也气那个贸然闯入他生活的女子。

    他认为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要么就是一个工于心计、愿意攀附富贵的阴险女人;要么就是个任人摆布、没有头脑的木头。无论是哪一种,卢盛文都感到厌恶。

    可是如今,这位女子不仅进了自己的家门,更糟糕的是还和自己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关系。

    如果现在就把她送回去,万一像二叔说的那样,她家里人是铁了心要把她卖掉的,送回去之后,说不定真的会被卖到妓院去,那样反而是害了她。可是如果不把她送走,自己又实在不愿意身边多一个不明不白的累赘。

    反复思量之后,卢盛文不得不另外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既可以暂时安顿这位女子,又可以让她有充足的时间为今后的出路做个打算。卢盛文希望自己可以做到仁至义尽,然后再名正言顺地把她摆脱掉。

    回到府里以后,他向福管了解了一下女子到府上以后的举动。

    “别的倒也没什么,”福管家说道,“就是刚来的头一天拿剪刀划了自己的手臂,流了好多血,怪吓人的。后来倒也安生了。可是从没听她说过话,一句都没有,看来这姑娘心里有事。”

    “明天一早把她带到书房来吧。”卢盛文皱着眉说道。

    当得知卢盛文想要见她时,苏云卿的大脑还处在一片空白之中。她不知道卢盛文是谁又为什么要见她,她只恍惚记得王姨娘说要把她卖给一个人作妾。

    “自己怎么会落到给人做妾的地步了呢”她一时没想明白,然后顺着这条线索,她才想起母亲死了,父亲瘫了,家没了,自己的清白也没了。于是各种痛苦、屈辱又开始轮番来折磨她,直到精疲力竭,大脑再次成为一片空白。

    第二天一大早,周管家领着苏云卿来到了卢盛文的书房。进屋之后,福管家引着她走到一把座椅前,并示意她坐下。苏云卿低着头照做了。之后福管家又给她端来一盏茶,轻轻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然后才转身退出去。

    “你是苏云卿”卢盛文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面,用冰冷的声音问道。

    苏云卿仍然低着头,眼睛紧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回答卢盛文的问话。

    卢盛文见她中等身材、体型瘦弱,从头到脚都是一袭白色,便知是重孝在身。不由得心头又是一阵烦乱。

    “果然是一块木头。”他心里想着,然后不耐烦地放在手中的账本,用冰冷而又充满蔑视的口吻说道:“我听二叔说了你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我想告诉,我现在并无纳妾的打算。这次把你领回来,完全是二叔自作主张的荒唐做法,并不是我本人的意思,所以你不用花心思非要留下来。

    但是,我也知道你现在已无家可归了。”卢盛文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苏云卿,见她还是低着头,便继续说道:“为了不影响我的名声当然啦,也为了不影响你的名声,我给你做了一个安排:我有一家药材货栈,眼下正缺少一名记账的伙计,你可以到那里去做一段时间。虽说现在女人出门做事还不多见,不过以你目前的处境,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了。

    在这期间你可以学学如何做生意,等过了明年清明,想必到那时你也学得差不多了,我再给你一些钱送你回家。回去后自己开个铺面,做点小生意。这样既不用天天看姨娘的脸色,又可以照顾病中的老父。

    至于你的身份,我也想过了,对外就说你是福管家的远房亲戚,这样大家都方便些。明天就让福管家带你去药栈,住的地方他也会帮你安排好。”

    卢盛文说完了这番话,就把自己的目光重新移回到了账本上,不再去看苏云卿,也不再和她说话。

    福管家又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姑娘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明儿一早我带你去药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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