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不纯臣 >第268章 二六七
    城里因生时疫,家家闭户,除了蒙面裹头的士兵在长街上活动,用担架抬人出去,偶尔有人开门,见外头这么一行浩浩荡荡二十余人骑马经过。好奇敌不过怕死,几乎是一瞥见大批行人,路边就响起啪的关门声。

    吴祯派的人带路,到了洗沙坊,沈书先叫人带他到寺庙一看,地方是大,却是破破烂烂,菩萨身上的彩锦也被人扯得七零八落,更有厚厚的积灰。遍生青苔的院子里,一地都是踩成烂泥的红蜡与线香,看起来有日子没人洒扫收拾了。大雄宝殿中,地上四处洒落巴掌大的光斑,抬头看时,连屋瓦也不知破了几许。

    “算了,还是用民居,给病家住的地方,受了风,淋了雨,岂不是雪上加霜?”沈书额头上尽是汗,蒙脸布贴在脸上不舒服,又闷又热。他把领口松开些,在大雄宝殿外的青石台阶上坐着歇息。

    院里的树木无人照看,反而生得枝叶繁茂,一棵老桂树树干足有五六人合围那么粗,碎金般的细黄绒花瓣落了一地。

    吴祯派的人唤作王蹩,是个老实头,见地上新落的桂花干净,便找了块布来包,说拿回去蒸糕泡酒吃。

    纪逐鸢侧过头来看沈书,举袖给沈书擦了擦前额。沈书晒得连额头、太阳穴都是粉的,一只耳朵通红,一只耳朵却又不红。日光大盛,沈书的头发被汗水浸得乌黑发亮,他的前额生得饱满,一看便很聪明。而纪逐鸢最爱的还是沈书的瞳仁,点漆似的黑,有的人眼白多,显得凶狠,沈书却是眼黑占得多,凝神看人时,像有一股魔力,让人总想看了再看。哪怕沈书不笑,面相也是亲和顺善。

    自然,纪逐鸢看沈书,那是怎么看怎么好,恨不得搓圆了当宝贝心肝小珍珠,揣在怀里。

    沈书抬头看了一眼纪逐鸢,正撞上纪逐鸢的眼神,纪逐鸢不好意思地把头转过去,盯着正在地上拿手归拢桂花的王蹩。

    “今天这天怪,突然这么热。”沈书抓了抓脸,他总觉得面颊发痒,猜测是脸上出了汗,给汗水浸的。

    “不坐在太阳地里就没这么热,喝点水?”

    沈书接过纪逐鸢的水囊,把蒙脸的布摘下来。

    “有个包,蚊子咬的?”纪逐鸢一眼便看见沈书颧骨位肿了小指甲盖那么大的包。

    “不知道,有点痒。”沈书拿手摸了一下,把水囊塞子塞紧,还给纪逐鸢,系上面巾,招呼散在庙里各处歇脚的其余人等。

    洗沙坊便在寺庙以东,坡道下去,拐个弯便是。沈书留了一个人在庙里看马,另让两个人牵纪逐鸢和自己的马。

    每到一间民居,王蹩便上去敲门,通街上的三十二户,只有两户还住着人,都是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一开门便吓得不轻,沈书了解了一下情况。这两户老人住的是祖宅,前宋留下的老房子,从外面看也是破破烂烂。

    沈书心说这两户人老实巴交,这条街上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大有更大更敞亮的房子。这年头都乱成什么样子了,竟也不说捡个好的地方住。

    “什么?”一个没牙瘪嘴的老妪一手拢在耳畔,“我不搬,就是鞑靼打过来了,我也没搬过家。”

    “不是搬家,暂时挪个地方,要借您这地方设病坊,好开堂坐诊。”沈书耐着性子又说一遍,“城里不是闹瘟疫么?把染了疫气的人都集中到洗沙坊来,省得每天从家里走去瞧病,路上难保不把疫气散了出去,让旁人也染上。”

    一个老头皱着眉头,说:“我虽是在混吃等死,也不乐意就这么归西呀。小子,你把病人弄过来,等他们好了,咱这地方还能住人吗?”

    沈书往后一站,故意抬头朝瓦上看,摇头叹气,“这地方太潮,疫鬼最喜欢这种阴暗之处,要不然这两间就不用了。”

    纪逐鸢看了一眼沈书,淡漠地朝上方扫了一眼。

    “这两家的两贯钱就不用了,能省下四贯。明天一早把观里的五瘟使者搬到北面,张挂药王像。头前的两家辟出来,给病家排队等候的时候歇脚用,多摆些凳子,省得没地方歇脚。”

    “什么两贯钱?方才怎么没提的?”又有一个老太太问。

    沈书同纪逐鸢对了个眼神,当即会意,脚步一旋,躲躲闪闪地说:“这个嘛……”

    “哎,你说清楚!”老太太伸手就来抓沈书。

    纪逐鸢抬臂格开她。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

    沈书从纪逐鸢身后探出头,笑眯眯地说:“愿意挪地方的,都挪去好地方,一户人发两贯钱。方才忘了说了……”

    “什么忘了说,年纪不大,心眼不小,胃口也不小……”老太太还有一车话等着沈书,被纪逐鸢的脸震了一下,实在觉得面前这堵着路的小伙子不是好对付的,骂骂咧咧回去找她聋了的老头说话去了。

    这么连唬带拿钱讨好,摆平了洗沙坊的两户老人。城内空房子多的是,王蹩早有预料,熟门熟路找到这一坊的坊正。沈书看两人说话架势,显然是熟识的,猜到许是坊正送过什么好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沈书反倒觉得,有来有往的人情关系,能令棘手的事变得顺手起来。

    譬如说,他正差一个熟悉情况的人管事,那坊正从前也不曾出过什么差错,不过是官军被打跑了之后,改效力于张士诚,张士诚被打跑后,正在七上八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知道红巾军什么作风。若非王蹩得了点好处,人也送不到这个缺上头来,再要花时间去找个合用的人,费时费事,反而不便。

    坊正一听要设病坊,不费什么功夫便叫了几家的妇人出来,收拾空房。另找来两家邻里壮汉,替老人家搬东西。

    坊正家里借出来一张长桌,沈书便叫那几个识字能记账的过来,又用两个不识字的,一人裁纸,一人磨墨,挨家编号,根据地方大小,用两人在室内地上用炭粉照天干地支计数排号。

    纪逐鸢则带着人挨家挨户把能用不能用的家具重新排布,清理,这么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半下午的时候,洗沙坊聚集过来不少附近的住户,王蹩带来的阴阳先生另摆开一张桌子,各自埋头画符。需用的不多,倒是早早就写完了。

    沈书见瞧热闹的人多,索性让阴阳继续画符,散给围观的老百姓。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到起灯的时候,洗沙坊还挤得像闹市一般。

    沈书搁下笔,揉了揉眼睛,往后一靠,重心不稳地险些跌到地上去。幸而旁边人搭了一把手,有人端了水来给他喝,扶沈书去边儿上坐着。

    檐下昏黄的灯笼齐整地点亮了一整条街,夜间起风,每张桌上都点了四五盏纱灯,亮度不够,仅仅能照得见埋头写字的人面前的册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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