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晓风醉 >第7章 第六章 道衍法师
    《晓风醉》

    悦来客栈之中,诸葛云亭已洗漱停当,暑气溽热,他刚刚在屋内擦了个凉水澡,满头乌发散开,垂落在他挺拔瘦削的脊背上,宽解的衣带内隐约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胸膛,散发着清健的气息。他信步走到窗前,抬头望着窗外的一弯新月,一时间思绪万千。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老师的病榻前,那一夜,也是新月如许。

    道衍法师青筋尽露的手轻轻握着他的手,已是垂垂无力,眼神依然清亮,虽气息游丝,却语声坚定。

    “青莲,”老师缓缓称着云亭的法号:“为师大限将至,为人固有一死,你却不必守那世俗的规矩,切不要为师守孝。”

    “师父……”云亭待要说些什么。

    “且听为师说完。”道衍法师和蔼地说。

    喘上两口气,道衍法师盯着床帐,继续说道:”为师这一生,殊无憾事。我这一辈子啊,一不求加官进爵,二不求声名显赫,三不求家财万贯,世俗那些欲望与虚名浮利,于为师而言,俱是虚妄。为师唯一所图,只在普渡众生,功过是非,不在当代评说,只祈求为师所为,能福泽千秋,留待后世评价。”

    云亭看着老师混浊的双眼中闪烁的幽光,努力平复自己喉咙深处的哽咽,点点头。

    “当今圣上,是难得一见的千古明君,他的格局与雄心,世人不懂,就连先皇,都错看低估了。而他,一生知我信我,我自要为他铁肩担道义,”道衍气喘吁吁:“朝中有人背后称我,黑衣宰相。嘿嘿,这我却是担不起。”

    “师父……”云亭难过地握紧道衍法师清瘦的手。

    “玄衣也好,白衣也罢,宰相,哼,他们这么说,却不是侮蔑了我,而是侮蔑了当今圣上。”

    “徒儿明白。”云亭立时低低地动情地说:“师傅,您说过,这悠悠九州,上下千年,决定国运的,从不是皇上,而是那万千黎民百姓。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惜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而您一生所为,殚精竭虑,却只是为黎民百姓选一位仁君,让每个人都活得有个人样。”

    道衍法师的手颤抖起来,眼神变得温暖而欣慰,他轻拍着云亭的手臂,说:“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你……”长叹一口气,他又说:“那为师再问问你,你可知,先皇□□和当今圣上,如此重儒,为何却又不设宰相之位?”

    “宰相之位,最容易越俎代庖,先皇也怕后代子孙羸弱,被宰相专权。”

    “是啊,权力这个东西,确是会令人上瘾。为师自诩出家之人,不惜拒抗皇命,坚不还俗,也拒受府邸,还将皇上的恩赐悉数捐赠给了家乡百姓,别人只道我沽名钓誉,或是怕被皇上猜忌,却不知我只是怕被利欲熏心,迷失了佛性本心。但,但为师,可以散尽千金,孑然一身,如今躬身自省,这一生,却依然过不了贪慕权力这一关,此生在修行上,终是荒废了……”

    “师父,您,”云亭真切地低声说:“是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是啊,我也常与自己说,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终归是没有在地狱中坚守佛法,反而最终被权力控制,没有超脱尘世……”

    看着云亭难过的表情,道衍法师微笑道:“我和你说这番话,并非为了罪己,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权力这个东西,是世间最大的魔。你等着瞧吧,宰相也好,内阁也罢,都只是外色而已,都是承载魔的体系。慢慢的,这魔就会有了自己的生命,这体系内的人啊,受想行识,都会被魔沾染。而这魔,会借着人愈长愈大,自我幻化。终有一日,这体系之内的人都会被魔吞噬,身不由己地变成魔道的一部分。我问你,真的到了那时,却何以控制这个魔啊?”

    云亭听得怔了,一时间竟然思绪纷乱,几近崩塌。

    只听道衍法师悠悠地说:“到那时,唯一可以与魔抗衡的,便是法。这法,既是普渡众生的佛法,也是那兼济天下的理法。青莲啊,唯有法,可降魔啊。”

    这一句“唯有法,可降魔”,直如当头棒喝,将云亭满脑的阴云劈散,绽露出朗朗乾坤来。

    这时只听道衍法师又说:“你天资聪颖,文武双全,不止春闱及第,武勋也已授过,以为师的资历,大可举荐你去翰林院平步青云,但却力劝你去大理寺,从寺丞一步步做起。我的用意,你现在可明白了?”

    云亭目光清亮起来,重重颔首:“如此,徒儿才真的明白师父的深意。”

    “你且说说。”

    云亭一字一顿地道:“入世既是入魔,要时时提醒自己: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于己,要做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终究涅槃。于国,必要健全理法,控制那权欲之魔。”

    这几句佛经一出,道衍法师的目光里竟然雾气充盈起来。半晌,才缓缓道:“好,好,青莲,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悟性,为师,大可放心了。”

    “师父,您累了,说了这许久的话,且歇息吧。”云亭伸手替法师掩了掩被子。

    “不忙。”法师笑意温暖:“为师虽然放心,但依然有几件俗事需要叮嘱和托付于你。”

    “师父请讲。”

    “第一件,你虽然不在君侧,却须谨记,皇上即为旷世明君,千秋霸业指日可待,宗庙传承也不是大问题,但皇上内心却一直有一件如鲠在喉,寝食难安之事,就是那……”

    云亭压低声音接口道:“可是那,失踪十余年的建文帝?”

    道衍法师闭目颔首,废然长叹:“这也是我种下的业障,还连累了佛道同门和无辜之人,此生却是恕不得了。”

    “师父何出此言?”云亭不由得说。

    “别的不说。只说那三宝太监,当年三下南洋,当真只为煊赫我大明上国威仪吗?”道衍法师低沉地说:“这其中,永乐七年,却连累了那礼部郎中邵重钧,家破人亡,最让我于心难安。”

    云亭一愣。

    “我听说,邵重钧留有后人,却不知所踪,如你将来有闲,替为师寻访,定要多多从旁照拂,也算替为师赎罪。”

    “云亭,记下了。”

    “其二,便也是为师先前所说,切不要替我守丧。出家人不受这孝道俗礼,此是其一。其二,你以后不便声张与为师的关系。太子确是忠厚之人,但你与太子同师,多有不便,恐被小人利用离间。你才干出众,为师也不曾于你任何便利,不要被人背后指摘。”

    “是。”云亭低低应道,悲痛却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到了全身。

    “其三,”道衍法师一时气促,依然强力支撑:“圣上的眼光,不只在这九州华夏,但皇上多年征战,我瞧着他的身体,如此殚精竭虑,也就再有几年阳寿而已。当今太子并不令圣上满意,但太子膝下的嫡皇孙,日日被皇上带在身边历练,颇具明君风范。你要坚定不移,辅佐太子和嫡皇孙。为了苍生百姓,这天下,是不能再乱了。”

    云亭深深颔首。

    “为师也没有旁的嘱咐了。”道衍缓缓闭上眼,只缓缓说道:“这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你还年轻,虽天生颖悟,但要知道,朝中为官,各个利益集团互相纠葛,各司各衙的权力又互相牵制,遇事仍需谨言慎行,运筹帷幄,切莫结党营私。若是有一日累了,只想想你刚才诵过的佛经,但问初心罢……”

    但问初心,这便是老师留给云亭最后的四个字。云亭念及此,悠悠回过神来。天上明月依旧,大明,却再没有道衍法师这轮明月,与日同辉了。

    云亭缓缓掩上窗棱,似要将一地怀思掩在窗外。就在这时,却听得头顶瓦片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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