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又下雪了，并不算大，细细的雪花安静地铺满了房顶、院落，又被人扫开一条能够通行的道路。
青麓医庄因为偏僻，反而保留了更多雪本来的样子，从窗户望出去，还能看见萧御飞清晨扫开的半条路。
“后来……后来……”萧御飞有点说不下去了，贤王府被围，对表姐来说已经很难承受，而这几日，苏大哥也……
“后来怎么了？”姜虞的声音冷冷的，像是外头的雪一样。
萧御飞垂着头，干脆闭了眼睛道：“后来苏大哥带着证据回去，可还没来得及上禀，就被祝廷抢了先，他把安西王府被围的事情捅了出来，慕容炎还拿出一份血书，他们给祖父和姑父扣了一顶谋反的大帽子，苏大哥和梁大人为了不影响西州那边，就……”
“就什么啊？”姜虞的声音已轻轻颤抖，苍耳一惊，连忙伸手扶住她。
萧御飞不敢看自己的表姐，闷着头道：“苏大哥和梁大人，把这件事担了下来，暂时收押了。”
“收押？押到哪了？”
“天牢。”
苍耳扶着姜虞的手，能感觉到她的手已是冰凉：“姜姐姐，你别急，肯定会有办法的……”
姜虞向她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问：“那我的蛊呢？我的蛊是怎么解的？”
“是，是孟神医解的……”萧御飞不敢说，苏大哥离开时再三嘱咐他千万不能把换蛊的事情告诉姜虞。
可姜虞是历经两世的人，生死蛊是什么样她再清楚不过，若真能靠药材解了，前世王府要什么药材没有？怎可能她的病一点好转都没见过？
“你真的想知道吗？”孟百络背着药箱走了进来。他头发、肩头都落了雪，进了屋子很快地消失不见。
姜虞看向那位花白胡子的老者，他是医者，仿佛也是因为一生行医，便是说话都带着三分温厚。
她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终于静下了几分：“我想知道，我也该知道。”
“孟神医！”萧御飞想拦住孟百络。
可孟百络站在门外听见两个年轻人的对话，却突然想通了：“我曾见过一对夫妻，很多年前了，和你们两个很像。”
“我们两个？”姜虞有些疑惑。
孟百络想起他不过只有两面之缘的那夫妻二人，目光中好似多了几分苍茫：“你，和那位叫苏瞬钦的都官主事大人。”
苍耳想起了什么，垂下头偷偷抹了一下眼泪。
“那夫妻二人也是这样，我见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妻子求我救丈夫，一次是换过来，丈夫说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他妻子的性命。”
“那后来呢？”姜虞问。
孟百络摇摇头：“后来我不曾救活任何一个人，不过想想，他们虽未同生，可却共死，倒也是情深。”
“神医的意思是……”姜虞其实已经明白了，可她不愿相信，或者说，她害怕相信。
是她重生了一世，是因为她的改变才让所有的事情都背离了原本的轨道，若是因此令苏瞬钦身陷囹圄，那她岂非亏欠他更多？
“那对夫妻是在一场贪墨大案之中含冤而亡，就连这个竟然也相似。”老神医笑了笑，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是苏瞬钦，是他，是他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命，是吗？”姜虞眼里盈了泪，视线已是一片模糊。
孟百络望着窗外的飘雪，不知想到了何年何月的光景：“老朽行医一生，却到底救不了为情所困的人，他说不要将此事告知你，可老朽方才站在门外忽然觉得，不该让那时的事情，再重演一回。”
“萧御飞，备马！”
“表姐，你身体还没全好呢……”萧御飞吓了一跳。
姜虞却已掀开被子，从旁边拿起衣裳往身上穿：“备马！我要入京！”
细雪中两个骑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苍耳站在篱笆前，转头瞧了瞧自己的师父：“师父，就这么告诉姜姑娘，那位苏大人不会生气吗？”
孟百络摸摸小徒弟的脑袋：“身在局中的是他二人，我们只是医者，不该替他们做这个决定。”
“可萧小公子说，苏大人走时不让他告诉姜姐姐。”
“苍耳，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就算我们不说，该猜到的人，也早就猜到了。”老神医的声音平静悠远，好像很快就与这四野的白雪融为一体，飘散不见了。
*
姜虞没有办法回贤王府了，不只如此，她甚至要乔装改扮，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已经回到了京城。
忘忧郡主已经失踪了许久，而她继续失踪下去，就仍是埋在祝廷和慕容炎心里的一根刺，她要让他们坐立难安，就断不能轻易暴露了自己。
大长公主早已经入宫，若不是千影在，怕是她连这个地方都来不了了。
“殿下说郡主如果回来，一定会来这里，就让属下等着，果然。”千影为这姐弟二人倒了热茶，恭敬说道。
“姑姑还有说过什么吗？我，我能进宫吗？”姜虞问。
可她虽这么问，心里却也早就知道了答案，果然千影几乎不用思考就拒绝了她：“不能。整个宫城之中到处都是祝太傅的人，若非图纸失窃，郡主恐怕连浮蕊别院都回不来。”
“那姑姑让你等着我，可有什么别的吩咐？”
千影摇摇头：“殿下说郡主在别院最安全，哪也不要去。”
“那怎么行？”姜虞一下站起来，“倒不是我非要做出些什么，可梁大人、苏瞬钦他们都被关进了天牢里，皇兄和姑姑又都在宫里出不来，我若不做些什么，难道等着盗图的人将图送到祝廷手里吗？”
整个朝堂可是为这张图吵得天翻地覆，祝廷那样的人，为了这张图，定也是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现在他们原本的计划又因为晚了一步没能顺利实行，倘若她再在浮蕊别院坐以待毙，那不是仍跟前世一样，成了待宰的羔羊吗？
“郡主息怒，殿下也是为郡主安危着想。”千影一向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就连说出这句话来也是干巴巴的。
姜虞知道她跟这个暗卫是说不清的，便也干脆不指望他了。
“有没有办法能让我去天牢，或者进宫？”姜虞问向萧御飞。
千影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那姐弟二人：“殿下说了，请郡主留在别院。”
“千影。”姜虞复又看向千影，“你虽是姑姑的近卫，可我却也是郡主，我现在大病方愈，身子可算不得多好，我若出了意外，想必你也不好受吧。”
“郡主在威胁属下。”
“是啊，就是威胁。我忘忧郡主的命，应该还是值些银子的吧？”
“郡主！”千影早就该想到这姐弟二人胆大包天的，可如今大长公主在宫中，他就算拦着姜虞，却也不能对她动武。
“萧御飞，”姜虞却已不与千影多话，“你有没有送我进宫的办法，或者入天牢也行，我至少得见苏瞬钦一面。”
萧御飞皱着眉，看了千影一眼，又看向自己表姐，自从那次在府里摔了一跤，表姐做的决定就再没人拦得住了，这一路去西州又回来，他算看得清清楚楚。
可进天牢哪那么容易？
“秋大哥让我好好躲着，我连萧府都回不去，哪能去天牢呢？表姐即使想去，也只能问问秋大哥他们有什么办法。”
秋白尘与穆无晦并无官职在身，但却像之前的苏瞬钦一样，暗中受命于圣上。
姜虞知道萧御飞说的这条路是可以一试的，但她并不想试，或者说，她已经不相信父母亲族之外的任何人。
整个西州明明都被外祖父封了起来，可安西王府牵涉入离火教一案的事还是传回了京城，她不得不认为，是他们回京的队伍里出了问题，或者说，是京城的人出了问题。
尤其是，宋九九的身上有那个火焰纹，她还知道生死蛊该怎么解。
“如果不牵扯他们呢？还有别的办法吗？”姜虞问。
萧御飞不解：“表姐，咱们现在能信的只有秋大哥他们了，除了他们，还能怎么进大牢啊？”
“西州那么远都去了，天牢在这种混乱的时候未必就是密不透风的，总能混进去的。”姜虞起身便要往外走去。
千影忙拦住她：“郡主！殿下不让郡主离开。”
姜虞看着他，未有丝毫退缩：“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比我清楚，要么帮我进天牢，要么就干脆让我死在这。”
她突然笑了一下，脸上小姑娘的狡黠消失殆尽，倒多了几分皇室的威严：“千影，你对公主姑姑那么好，应该不想让她被困死在宫中吧。”
千影的目光陡然变了。
姜虞笑道：“我本不想说这种话，你应该本来也不希望自己那些僭越的心思被我这样一个人知道，可我没有办法，就算这么做稍微有点不光彩，可我看出来了，你又非要拦着我，那我也只能当回恶人了。”
她也是重生了一世，才发现那个常随公主姑姑身边的侍从，早就生了些本不该属于一个暗卫的心思，而更让她唏嘘的是，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局，却成了千影的软肋。
姜虞回头看了一眼屋中挂在显眼地方的那幅书法，一笔一划端庄正直，正出自梁正大人之手，而后便从千影身边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