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安静下来，对峙的两个人谁都不肯让步，让这原本焦灼的气氛更显紧张。
穆无晦身上有肃杀之意弥散开去，连宋九九都难掩惊异。
“身世？你说我的身世吗？”
“是。”苏瞬钦淡淡开口。
“如果你是想编个故事给我听，那大可不必浪费时间。”
“承平十五年，西州，一个八岁少年的母亲被人追杀，未能逃脱，却倾尽全力保下了自己的孩子。”苏瞬钦好像真的在讲一个故事，但穆无晦的面色却变了。
他虽极力压制着，可紧抿的唇，却显示出他不同以往的紧张。
苏瞬钦的声音平和淡然：“后来那八岁少年进入了离火教，起初被人欺负，吃尽了苦头，但他能忍又聪明，不过几年，就凭借着磷粉的秘密，成为离火教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秋白尘和卢章俊都看向穆无晦，实在难以相信这故事里的人是他们曾经的好友。
“新祐四年，当年的男孩终于在历经千辛万苦甚至险些命丧黄泉之后，成为了离火教最年轻的大祭司，他铲除异己，只用了区区两年，就让离火教中的人皆臣服自己脚下，也正是这样，才终于得到了实现年幼愿望的机会。”
“你这故事，编得还挺精彩。”穆无晦自然不愿承认。
苏瞬钦却并不与他争辩，只是接着讲下去。
“一切不过始于一本记载回魂之术的依澜巫书罢了。”
“是我找到的那本？”姜虞惊讶出声。
苏瞬钦点点头：“月明之夜，以生辰八字与星盘相合之人，用生死蛊，入明月泽，便可召唤魂灵，使死人复生，我说的没错吧，穆无晦，更或者，我该称你，慕容久幽。”
那四个字一字一顿，在这本就安静的房间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慕容久幽”这个名字谁都没有听过，但“慕容”这个姓氏，总会让人一下就想起西州的安西王。
姜虞忽然想起在彩树村时，曾从斓秀口中听到过的某些传言，难道穆无晦，就是传说中那个人吗？
“编得很真，我差点也信了。”
“宋九九是你安排的吧，可连你都没想到，她竟在最后关头出现在青麓医庄，救了小虞一命。”苏瞬钦似乎早料到他不会承认，字字句句没有丝毫的焦急。
而他也早有准备，把宋九九带到这里，就是没打算给穆无晦留任何退路。
这一时，所有人都看向了宋九九。
即便是如今只穿了一件素净衣裳，乌发也只是松松地挽着，可她站在那，就仍旧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魅惑。
她看向姜虞，停了一瞬，又看向穆无晦，眼中好像有泪，又好像想要隐藏起许多不想为人所知的感情。
“郡主于我有恩，我不能不报。”
穆无晦终于将视线落到了她身上：“这就是你去青麓医庄的原因吗？”
宋九九忽然跪了下去，伏在地上：“主上救我性命，予我锦衣玉食，我自愿为主上效力，肝脑涂地，可郡主也曾救我于危难。我自认满身污泥，从未想过被人以寻常的目光看待，是郡主，让我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九儿姑娘……”姜虞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帮宋九九，本都是无心之举，却未曾想竟在她心中留下了这样深的一道痕迹。
穆无晦低眉看着她，忽地笑了一下：“我不怪你。”
“你是不怪她，除了她，你已经没有可用之人了。”苏瞬钦定定看着他。
穆无晦有些无奈地撇开视线：“你今日非要将话说得这么决吗？”
“若你不再妄图给小虞种蛊，我也不会到这里来。”
此言既出，所有人又都重新看向穆无晦的方向。
种蛊？他难道还没有放弃吗？
“收手吧慕容久幽，所谓还魂之术，不过是异端邪说，那本依澜语书的记载，本也是为了说明生死蛊的毒性，却不想被人几番曲解，竟流传成这个样子。”
“你闭嘴！”穆无晦像是突然被人戳到了痛处，声音陡然间提高，“还魂之术是真的，只要找到那个人，就一定可以还魂的！”
“人死不能复生，你母亲无辜被害，而你却要与当年害她的人一样残害无辜，倘若你母亲在世，想必也不想见到你陷入这般境地吧。”
“不是的！只要我成功了，我娘就能醒来，她一定能醒的，一定能！”
“你是试过一次，失败了，才威胁慕容炎，让他帮你来到京城，找寻八字更合适之人，也就是小虞的，对吧？”
“我说了能成功，就一定能成功！”穆无晦近乎癫狂。
他早已与平日的模样不同，关于母亲的事，就是他的禁区，无论谁提起，都会让他那原本压抑着的复仇情绪变得重新猛烈。
“慕容炎不想让人知道他还有你这个私生子，所以用尽全力把你送来京城，为你伪造身份，可他又不愿这样受你威胁，所以自己与祝廷合作，提前回京。他本是想回来借着祝廷的手一起除掉你的，却不想，他的儿子，比他的女儿可真是聪明太多了。”
“苏瞬钦！你说够了没有？”
“没有。”他坦然地面对着这个近乎崩溃的人，平缓地诉说着他终于拼凑起的事情的全貌。
“我本不愿怀疑你，当年上京路上，我曾与你有一面之缘，原本很高兴同你成为同窗。”
“可你不还是怀疑我了吗？”
“你不该动小虞。”
他面色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可站在那里，却无形有了一股威压，慕容久幽没有想到，连苏瞬钦都会有这样的一面。
“我也很意外，你竟然会对这件事这么执着。”
“你确实隐藏得很好，我若不是去了彩树村，怕是怎么也猜不到，最危险的人，就在我们身边。”
“那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全毁了，都毁了！”慕容久幽眼眶发红，近乎癫狂的诡异的笑，让人看着心惊。
“我说过，所谓回魂之术，不过异端，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不可能！不可能！”慕容久幽忽然像疯了一样，将桌上的酒壶酒盏通通扔到地上，“如果不是慕容炎那个老狗，我阿娘根本就不会死，是他心虚，他害怕事情被人知道，才要杀我阿娘灭口，我阿娘非寿终正寝，只要找到那个人，一定能在明月泽里让她回来！”
“慕容久幽你醒一醒！你难道不知道明月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那就是一片沼泽，一片有进无出的沼泽！”苏瞬钦是想让他醒来的，可显然，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
慕容久幽活在仇恨里太久了，让母亲回来早已成了他活着的唯一执念，苏瞬钦曾经历过那样的日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在扬州苟延残喘，辗转逃命的日子，只有报仇，只有血淋淋的仇恨，才能支持着他活下去。
可他重新遇到了姜虞，穆无晦呢？
若没有一个人将他从苦海深渊里拉出来，又怎么可能叫得醒他呢？
“你骗人！你骗人！只要圣女献祭，我阿娘就一定能活过来的，一定！”他突然像疯了一样，眼神中透出骇人的狠厉，就在一瞬，藏于袖中的匕首显露出冰冷寒芒。
“表姐！”萧御飞大惊。
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并不算大，却好像成了那一刻姜虞耳中唯一的声响。
奔向姜虞的人，亲眼看着那位宋九九姑娘，腹中浸出暗红的血来。
“九姑娘！”姜虞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扶住了拦在她面前的人。
宋九九却是看着慕容久幽，用尽全力开口：“主上，收手吧，不要，错下去了。”
她从三年前初入离火教时，就爱上了一个她本不该爱的人。
教中的大祭司何等尊贵，就算是曾救过她一命，于他而言，她也不过是众多教众之中最普通的一个。
她为了离他更近些，拼命地学习巫蛊医术，她为了他炼毒、杀人，跟那些恶心的男人周旋，用一年的时间就超过了离火教里所有的女医，那些努力，她从未曾后悔过。
她未曾想过得到他的垂怜，只要能远远看着他，她就已经知足了。
宋九九自己也没想到，她能被大祭司选中，成为与他一同来京城的人。
可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有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望，奢望大祭司能看到她，能待她与别人不同。
有时候宋九九会想，若是忘忧郡主不出现，她恐怕到死都不会知道，原来被人当个人看，而不是当个物件看，会是那样一种光明而温暖的感觉。
她有了情，贪恋在阳光底下的日子，便再也做不了冷血的杀手了。
她对不起主上，若能死在他手中，想来，也该偿还了几分吧。
“沐九……”慕容久幽松开了刀柄，好像忽然清醒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已经无力站稳的姑娘。
那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巫医，是他从前几乎不曾在意过的一个暗桩而已，可他为什么会心痛，为什么会茫然？
他杀了沐九，他怎么会杀了沐九呢？
“主上，放手吧。”宋九九终于浅浅地笑了，她听见了，主上唤她“沐九”，那是她依澜语的名字，是他们初见时她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