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裳很有耐心地等了会儿,可那人只自顾自地烤鸡,明显把她当空气。

    “……”

    昆仑裳并不气馁,她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在掌心抛了抛:“不白吃你,我买。”

    那人似是被打动了,手上串着整鸡的树枝翻动,露出烤得金黄酥脆的一面,朝昆仑裳的方向微递了递,说道:

    “伸手。”

    昆仑裳一愣,那面前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看不出身形,只因身旁放着满满三捆柴火,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判断对方应是个上山砍柴,避雨进殿的樵夫。

    可这一把嗓子,却是属于女子的。

    即便嘶哑低沉得厉害,也不会错认。

    昆仑裳没有急着去接烤鸡,而是将那锭金子端端正正地在人家身边放了,才道:“多谢。”

    说完,她又等了一会儿。

    见那人捏起金子收到衣襟里,蓑衣下露出一点细瘦的腕子,被篝火映得通红。

    烤得酥脆喷香的鸡肉又往前送了送,昆仑裳这才赶紧把话本子往边儿上一丢腾出两只手来,乐呵呵地去掰鸡腿。

    压得极低的斗笠微微一抬,一道目光借着帽檐的遮掩悄无声息落在那双正和鸡肉撕斗的手上。

    昆仑裳的手其实生得很秀气,白皙纤长,指若柔荑,似是刚在锦帕上刺下一瓣牡丹。

    而在她左手外侧,却箍着半截与柔美丝毫搭不上边的银制械套。

    除拇指与食指以外,其余三根手指俱被看不清楚结构的机关簧甲层层裹覆着,尖端锋利,械套光寒,与手本身的纤柔碰撞出一种惊心夺目之感。

    叫人不敢忘了,这双手的主人,能挽六钧弓,舞九尺刃,领十万兵,镇守着大雍的天下。

    昆仑裳抓着鸡腿刚要往嘴里塞,忽然目光抬起,正抓见那刚才还有些上抬的斗笠霎时压得更低。

    昆仑裳凑近了些,又凑近了些,终于逼得那人稍稍挪远了些的时候,沉了声音:“野的?”

    那人没有作声,须臾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回了句:“家禽。”

    不知道为什么,昆仑裳总觉得对方这句话不似方才淡定,甚至还有些气急败坏。

    果然不出片刻,对方又道:“你这还顾忌?”

    雍朝有两道禁捕令:

    一、载名于律令上的珍禽异兽,禁捕;

    二、各地官方定下的禁期内,禁捕。

    此时正值腊月,是瑶京城定下的禁狩期。

    话虽如此,可去年雍朝一官员大摆家宴,从东海捕来位居禁捕令榜首的人面雌鱼当街宰杀,烹而食之。

    浓腥十里可闻,凄声震彻九霄,拖行经过的街面上至今残血犹殷,弹劾奏章雨点似飞上龙案,却结结实实压了一年,最后也是草草了事。

    野·鸡数量繁多,也不是载名律令的珍禽异兽,偏僻野外猎一只吃了根本无人知晓。这昆仑裳一身白袍挺括,看着也像是有点身份的人,还会顾及这样的事?

    “君子慎独嘛~”

    确认是家禽后,昆仑裳明显轻松不少,笑着答了句,抓着鸡腿连皮带肉一口咬下,浑身一滞。

    眸光闪烁片刻,昆仑裳又恢复自如,开始咀嚼口中鸡肉。

    对面那人听得昆仑裳这么一句,压低的帽檐又微抬一寸,这回目光所及处是昆仑裳的容颜。

    市井巷尾有歌曰:娶妻当娶昆仑裳。

    并不是因为她身居高位,也不是因为她英名远播,而是因为这位能征善战的铁血将军,生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边塞风烟黄尘,连夜刁斗寒声,侵不入她眼中那片墨染水晕的江南。

    昆仑裳的眼中有江南的春,江南的雨,唇瓣点朱,是驿桥边第一枝新绽的红梅。

    又不同于真正江南女子的清新秀美,她身量极为高挑,五官秾艳大气,纵使日日素面朝天也胜过不少粉黛佳人。

    顾盼之间动京华。

    百姓们慕她容颜,敬她战功,时常效仿古人,为她赋诗填词,行“掷果盈车”的雅事。

    不过昆仑裳根本没有在乎过自己的脸,甚至颇感困扰。起初打仗时用银甲覆面,后来嫌挡视线就扔了,为了能震慑敌人,除了把自己手上那柄九尺陌刀舞得八面威风之外,还得挤出一副极为凶恶的神情。

    可那一双水杏似的大眼睛,喜是璃瓦生辉,怒是秋水盈波,第一次不戴面具上战场,一眼睨去看得敌方主将哈哈大笑:“不若将军换霓裳,十万将士酥骨浆!”

    对此,昆仑裳的答复很简单。

    九尺陌刀凌空舞,

    一刀削马腿,一刀断人头。

    “好一个君子慎独,姑娘也是读书人?”那人忽然问道。

    昆仑裳吃得认真,随口答道:“我爹是读书人,我算是半路出家吧。在家成天听他叨叨,也就会了那么几句。”

    那人又问:“读书人,家事国事皆萦于怀,不知姑娘对眼下时局有何见解?”

    “眼下时局?”昆仑裳终于把注意力从烤鸡上挪了点出来:“政德清明,百姓安居,还算行吧。”

    那人抓住重点,帽檐一动:“为何是‘还算行’?”

    她等了会儿,见昆仑裳不答,又道:“姑娘不必多虑,此间乡野,只有你我二人,大可畅所欲言。”

    昆仑裳依旧不答,那人又要开口,却见昆仑裳倏然抬眸,一道寒光闪烁笑意之中:“说的极是,只要我离开前将你杀死。那我们今天不论如何畅所欲言,都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那人闻言明显僵了一瞬,而几乎是同时,昆仑裳眼中冰凌又化作温水,肆意泛滥:“开个玩笑嘛,不要太害怕。我吃了你的鸡,又怎么好意思杀你呢!”

    她不仅嘴上传达着亲厚之意,还身体力行的紧紧捱在人家身边,拿油腻腻的爪子一把拍上那人的肩,果不其然感到怀中人剧烈一震,似是嫌恶到不行想要挣脱,却又无法如愿。

    昆仑裳恶作剧得逞,笑得龇出一口白牙,一边揽着怀里的人儿,一边啃着鸡腿,心旷神怡地开始大放厥词。

    “其实吧,我刚才的意思是,咱大雍啊是不错,可惜治理大雍的人啊有点问题。”

    言落,怀里人又是一震,语气依旧如常。

    “此话怎讲?”

    昆仑裳道:“你可还记得,两月前咱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做了件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昆仑裳一拍大腿,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之中极显痛心疾首之意:“她居然要打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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