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马奴 >叛军至
    江逝水病得厉害,喝下去的半口温水都吐得干干净净。老管家帮他拍着背,连声长叹。

    他躺回榻上,推开老管家递过来的茶杯。老管家没办法,只能帮他扯好被子:“那公子再睡一会儿,等晚些时候,老奴让他们做些清淡的饭菜送过来。”

    江逝水眨了眨眼睛,实在是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闭上眼睛准备睡觉。老管家却忽然在榻前跪下了。

    他口气坚定:“老奴答应过老爷和大公子,一定会护小公子周全的。小公子放心,老奴就算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人把小公子带走的。”

    江逝水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小公子休息吧。”

    说完这话,老管家就收拾好东西,慢慢退走。

    门扇吱嘎一声,却再没有其他动静传来,仿佛是老管家在门前站住了。果不其然,江逝水听见门外有人说话,但是声音很低,他听不清。

    门外,李重山拂去肩上积雪:“逝水怎么样?”

    与前些日子的小心伺候不同,老管家浑浊的眼睛直盯着他,正色道:“吐了一回,不单没吃没喝,药也没吃,才睡下了。将军若是无事,还是不要进去了。”

    老人家反手将门扇带上,门神似的立在门前,不让李重山进去。

    李重山哪里会理他?把人推开,就径直推门进去。榻上的江逝水听见脚步声,赶忙闭上眼睛,不想同他纠缠。

    脚步刻意放轻了,但在安静的房间里仍旧格外清晰。江逝水藏在被子下的手指忍不住往回缩了缩。

    李重山忽然笑出声来,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在装睡。也不戳穿,仗着江逝水装睡,不敢乱动,在他身边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重山一直没有什么动作,江逝水几乎以为他已经走了,想要翻个身,却被人按住了。

    李重山握住他的右手,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两手相扣。江逝水不太喜欢这样,假意哼了一声,要把手收回来。不料李重山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条长布,将他二人的手缠在一起了。

    而后李重山和衣在他身边躺下,怕冻着江逝水,也就没有与他同盖一床被子。除了紧扣着江逝水的手,另一只手臂也搭在他身上。

    倘若江逝水趁他睡着时睁眼看看,就能看见缠在手上的不是别的东西,是他的发带。他还没束冠的时候用的,丢过好几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李重山收起来了。

    *

    房里又是一天没有动静,老管家害怕江逝水被悄无声息地弄死,,吓得使劲在院外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最后被孟叶朴拉走了。

    “江小公子病着,睡久一些是正常的。”

    “那……”老管家拽着人往外走了两步,压低声音,“他怎么不出来?他怎么也睡这么久?”

    “将军夜间难眠,要靠安神丹与凝神香才能入睡,同江小公子在一块儿时候,好像会好一些。将军在外征战不易,难得安眠,你就让他多睡一会儿。”

    老管家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他在外征战,难道没有军功授爵吗?他不容易,就要来糟践我们小公子?这是哪里的道理?”

    孟叶朴往他身后望了一眼,低声提醒道:“你小心点。”

    回头望去,李重山正走出房门,神清气爽。他吩咐孟叶朴:“去给逝水换药。”

    经过老管家身边时,他无意间清了清嗓子,被老管家视作挑衅。老管家捏了捏拳头,走进房里。

    睡了这样久,江逝水才算有了些精神。他抱着被子坐在榻上,见管家进来,为了不让他担心,便扯了扯嘴角,摸着肚子,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我有点饿了。”

    老管家连忙吩咐人拿些吃的来。江逝水要接过粥碗时,老管家看见他手腕上被发带绑出来的红痕,登时怒火中烧,差点将米粥打翻。

    江逝水疑惑道:“怎么了?”

    他冷静下来,少有地摸了摸江逝水的发顶:“小公子别怕。”

    “我不怕,我好多了。”江逝水含了一口米粥,摇摇头,“等会儿我想去看看城外的灾民,就在城墙上看看。”

    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但是去看一看,心里有个底,总是好的。

    *

    阴云倾颓,很快又将有一场大雪。

    江逝水病了两日,城外的灾民也被关在城外,饿了两日。他裹着银灰色的披风,快步登上城楼。李重山就在他身边,身后还跟着吴易与几个亲卫。

    从城楼看去,粥棚显得格外渺小。粥棚早已熄了火,但还能作为遮蔽风雪的住所。几十个灾民挤在一起取暖,嘴里含着草根,仿佛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偶尔有人支撑着站起身,不死心地在石块临时垒砌的灶台上翻找,想要找出一点吃的东西。

    江逝水站在城楼上,却也只能看着。

    恐怕太宁乱民已经混入灾民之中,所以不能放粮,更不能开城门。李重山此举,并不是全无道理。

    他别过头,李重山正望着他。见他看过来,便帮他拨了拨额前的头发。

    正当这时,粥棚里有个灾民不经意间一瞥,看见城楼上有人,他再定睛一看,就喊了起来:“江逝水在那儿!他在城楼上!”

    这一声引得粥棚里的人都往城楼上看去,饿了两日,他们都眼冒青光,猛地把江逝水吓了一跳。

    世族江家的家主江逝水,在城楼上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粥棚外的地方。原本躲在其他地方的灾民一拥而上,都聚集在城门前。

    底下乱成一片,有跪下恳求的,也有破口大骂的。

    “赈灾的时候江小公子可说了,江府不会不管我们的,如今怎的?江小公子连着两天躲着不见人,江府的粮食呢?江府这就不管我们了?”

    不知他们是哪里来的力气,城楼这样高,他们的声音还传得这样远。江逝水别开目光,他确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是他食言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站在原地,直到李重山牵起他的手,要把他带走。他下意识往边上躲了躲,却看见城楼下有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她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孩童,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的声音太小。

    “江小公子再开开恩吧,再派一顿粥吧,孩子都两天没吃的了。”

    江逝水摸了摸衣袖,没有能吃的东西。他解开身上的大氅,想要丢下去给他们,又怕引得其他人来抢,反倒害了他们。

    正犹豫的时候,城楼下有个青年人大声喊道:“小公子将衣裳丢下来吧,我帮忙看着,不会让别人抢走的。”

    江逝水见他肤色黝黑,身形高大,想来是常年做农活的,力气不小。旁人都饿得没有精神,唯独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神采奕奕。

    江逝水放下心,将大氅团成一团,从城楼上抛下去。城楼很高,大氅在半空中就撑开了,像一只银色的蝴蝶。

    那青年人跳起来,将大氅接住,帮那妇人把孩子裹好。朝这里看来的不善的目光,都被青年人沉着脸吓回去了。

    这是江逝水眼下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李重山却不是很高兴,解下披风给江逝水披上,一揽他的腰,就把人带走了。

    “下不为例。”

    *

    回去之后,江逝水去江家祠堂待了一会儿。

    从案上拣起三炷香,在祖宗牌位前上过香,江逝水把草蒲团往前拖了拖,盘腿坐在上边。

    最新的牌位,上边描字的金漆还是亮的。两个牌位,分别是江逝水的兄长和父亲的。

    江家小公子,自小被家里娇宠长大。如今回头再看,他自认为自己年少的时候,有些太不识轻重。

    好比父亲与兄长好几回跟他说过,李重山心思重,他都恍若未闻;好比李重山从军三年,加封晋爵,那时兄长仍在病中,想留他在身边,他却自以为不要紧,还是从家里偷跑出去,去找李重山。

    结果就在皇城遇见了被折断了手脚的梅疏生。

    兄长病逝前,让他多照顾梅疏生。不久之后,父亲也因为悲痛过世,临走时,让他照顾好淮阳百姓。

    家主的位置由他来坐,兄长和父亲的吩咐,他一个都没有做到,反倒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江逝水坐在牌位前出神,忽然有个人走到他身边,同样上了香,然后在他身边跪下。

    老管家扯了扯他的衣袖,帮他把右手手腕上的红痕遮盖住:“小公子别怕,老奴会帮小公子解决的。”

    江逝水朝他笑了笑,而后握住他的手:“等灾情稳定了再说吧。这几日劳烦您老把府里仆从的卖身契都拿出来,再准备些银子。”

    此刻老管家却格外固执:“小公子,老奴……”江逝水拍了拍他的手背,朝他摇头,又看向面前的牌位。

    主仆二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很快就入了夜。

    外边隐约传来通传警戒的声音:“叛军已至!叛军已至!”

    坐久了腿有点麻,江逝水起身,也要出去看看。老管家拦他,他道:“城外是百姓,城内也是百姓,我如何坐视不理?”

    他也忧心。害怕叛军凶残,一旦攻城,不论成功与否,淮阳城都会死伤无数。但等站到城楼上时,他忽然不知道该忧心什么了。

    城楼上的士兵举着火把。叛军的武器并不精良,甚至还有些粗劣。站在正中的那个青年人,正是今日在城楼下,接下他的大氅的那个人。

    那人看见江逝水过来,笑着朝他抱了个拳。

    李重山猛地举起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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