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马奴 >大喜日
    翌日一早,江逝水就去找老管家。

    他把匕首用布包起来,又用木匣子装好,埋在后院里。与老管家约好,两人以后都不再提这件事。

    老管家还想再劝劝他:“小公子,老奴贱命不足惜,还是……”

    江逝水坚决地盖上泥土:“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远的不说,就算您老得手了,那又如何?他的手下人一定会追查到底,您老是江家的管家,江家脱不了干系。您老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要顾念着江家。再者,他若是要我陪葬,到时又该怎么办?您老还能把我从坟里挖出来?”

    他站起来,往地上踩了两脚:“反正这件事情没有好处,我知道您老关心我,其实江家败落……”

    老管家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说什么胡话呢?”

    江逝水没有把那话说完,只道:“您老要是怕我受委屈,就跟着我去皇城吧。”他拍了拍沾满泥土的手,然后握住老管家的手:“此去皇城,我不敢多带人,怕连累了他们。我又不经事,还要您老多多提点。”

    老管家思忖半晌,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老奴明白了。”

    江逝水松了口气,拉着他回了房间,两个人又说了许久的话,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

    最后江逝水目送他离开。回暖的春风拂过鬓角,他拢着手站在檐下,看着老管家的身影在重门那边消失不见。

    老管家经历过江府最鼎盛的时候,彼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至如今,江府早已衰败下去了。

    江逝水没说完的那句话就是:“其实江家败落是迟早的事前。”

    世家三代以为盛,三代以为衰,到江逝水这代,兄长早逝,竟只剩下他一个人苦苦支撑。他有时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尽心竭力为江府谋划,有时又像是个局外人一般,总觉得一栋高楼在他面前渐渐地塌了。

    正出神时,李重山的副将吴易走到他面前,抱了个拳:“小公子,将军让公子过去试试喜服。”

    江逝水点头应了,随吴易过去。

    途中看见叛军首领周进,他带着手铐脚镣,沿着墙根散步。李重山没有杀他,说是要把他也带回皇城,作为进献给皇帝的礼品,所以他被允许偶尔出来放风。

    到底还年轻,周进被那些手段磋磨得有些呆了,一看见江逝水,就迅速低下头去。

    江逝水脚步一顿,似是不经意地对吴易提了一句:“他总是这样脏兮兮的,身上养虱子,弄得整个江府都是,什么时候把他弄干净一点。”

    吴易道:“我找机会回禀将军。”

    “好。”江逝水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吴易把他带到门外,他一个人推门进去,唤了一声:“将军。”

    李重山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两套喜服。见他来了,李重山便指了指右边那套:“试试。”

    江逝水点头应了,抱起衣裳,转去屏风后边。

    这是淮阳城中最好的几个老裁缝赶制出来的衣裳,比照了最时兴的花样,也参考了宫里的纹样。为显庄重,喜服一向是玄色间红的,但是应李重山的命令,江逝水的衣裳做成了正红的。就像他从前常穿的石榴红披风。

    屏风后边,江逝水将解下来的腰带与衣裳搭在衣桁上。

    他背对着外边,套上喜服,低头系上系带。李重山脚步无声,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屏风那边看着他。看见他低头时垂落在肩头两边的乌发,还有隐约露出来的白皙的脖颈。

    他不自觉用拇指摩挲着食指第一个指节。过了一会儿,他有意推了一下摆在旁边的花瓶,动静不小,把江逝水吓了一跳。他匆匆系上衣带,刚要转头看看,目光却撞进李重山深色的衣襟里。

    李重山很是喜欢他这样慌里慌张的模样,不似平常那样冷淡。他从身后抱住江逝水,勾住他系得很紧的衣带:“错了。”

    方才江逝水一紧张,把两处带子绑错了。李重山帮他把衣带解开,重新系好。

    他靠得很近,微凉的呼吸就打在江逝水的颈边,指腹隔着衣料擦过他的皮肤。江逝水的感觉不是很好。

    李重山问:“可还合身?”

    江逝水点点头,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李重山神色一凝,却也没有说什么,松开手,却问道:“来的时候看见周进了?”

    “是。”

    李重山捋了把他的头发,捏着他的发尾:“他如今不怎么好看罢?”

    江逝水顿了顿,小声应道:“是。”

    谁也不知道,李重山要留着周进,并不是为了皇帝,或是彰显自己的武力。他只是还记着那日城楼上,周进对江逝水行过礼。

    他要周进在江逝水面前出丑,他要江逝水看见,只有他李重山才是天底下最好的。

    *

    去皇城之前,江逝水把江府的一切事务都打理好。

    他让老管家把府里仆从的卖身契都拿出来,另外从他的私房里拿了银子,十两银子一份,装了百来个荷包,最后把所有人都喊到院子里。愿意回家的便让他们拿一份路费回家,愿意留下的,便留在江府继续伺候新的家主。

    新的家主是江逝水的远亲叔叔江阔。江家本脉人丁不兴,而今只剩下江逝水一个人。江逝水也要走了,自然要把这个家主的位置让给旁人。

    他仔细地审查过所有远亲男子,最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挑中了这位常年在田垄间耕作的远亲叔叔。他让老管家亲自去乡下一趟,把这位叔叔请来。

    一时间,或有羡慕嫉恨新家主的,或有恶意揣测的,说是江逝水不愿意放权,所以挑了个老实本分、好把握的。

    江阔一开始也惴惴不安,生怕入了套,直到他来到江府,同自己这位远亲侄子、年轻的江府家主见了面。

    他身形瘦削,眼底还有淡淡的乌青,分明是常年操劳所致。

    江逝水神色微倦,见他来了,才打起精神,起身作揖,唤了一声叔叔。江阔忙道不敢,也向他行礼。

    闲叙两句,江阔小心翼翼地问起选中自己的原因,江逝水抿了口茶,笑着解释道:“世道飘摇,我等世家能够守成,已是难得。我福薄命浅,担不起这样的大任,叔叔忠厚,是可以长久传家之人。”

    鼎盛世家,莫不以外谋为上。不意他是这样想的,江阔有些诧异,只听江逝水又道:“叔叔放心,待我走后,叔叔便是江家唯一一个家主,我绝不插手江家事务。”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出口,日后我若在建威大将军面前行差踏错,也绝不会牵连到江家。这是他最放心的局面。

    “不过倘若叔叔有事找我,我义不容辞。”

    江阔连忙起身行礼:“家主费心了。”

    江逝水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起来:“家里还有些铺子,明日我让几个掌柜过来拜见叔叔。今日我有另一件事要告诉叔叔。”

    他打开一个木匣子,那里边是一些田契,还有一本孩童启蒙的书册。

    “这些年我在乡下置办了一些田地,也办了族学。耕读为传家之本,后代子孙立身之地,请叔叔务必费心,不可懈怠。”

    “我知道。”江阔接过沉甸甸的木匣,暗自惊叹这位年轻家主的远见。

    *

    很快就到了大婚那日。前一天夜里,老管家与江阔一起在江逝水面前哭了,最后还是江逝水把两个长辈哄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上床去睡的,只觉得混混沌沌的,没过多久,就被人喊起来了。

    老管家总觉得他年纪小,还把他当从前的小孩子看。江逝水自己也没有想过成亲这种事情,被一群侍女按到镜前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

    更衣梳洗花了许久,日头渐起的时候,他被簇拥着到堂前拜别长辈。

    江阔体谅他,并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把他父亲的牌位请到了主位上。

    而后墙外传来喜乐的声音,门童前来通报:“家主,小公子,李将军已经到了。”

    江阔站起身,温声对江逝水道:“我背你出去?”

    “不必。”江逝水缓了口气,“我亦是男子,走出去就好,叔叔送送我。”

    于是江阔陪着他出去,身后还跟着一众仆从。他们面上的表情都不是很高兴,在看见门前的李重山之后,更是不悦。又不敢直接表露出来,只能笑得愈发艰难。

    接亲的阵仗很大,李重山穿着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

    一如当年的卑贱马奴,来接江府小公子出府游玩。他终于把干干净净的小公子拽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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