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征西记 >第146章 托梦
    隐约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响动,接着有车子离开。过了一会儿,车子好像又开了回来。征西蹙眉,她刚刚见到日夜思念的父亲,身体却动弹不得,连呼吸也不顺畅。此时此刻,她简直无法忍受任何声音的干扰。

    “西西,阿爸要走了,来跟你告个别。”

    “阿爸,你要去哪里?可不可以带我一起?”

    “傻孩子,你有阿越,将来还会有你们的儿女。阿爸累了,想好好休息,现在你回来了,要替阿爸受累……”

    “阿爸!你在说什么?”

    “咱们以前谈过的,你知道阿爸要去的地方……你记住,从今以后,免得你梦见阿爸难过,阿爸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但是阿爸一定会在上面好好看着你,所以呢,你千万莫要挂念,好好和阿越过日子,不然阿爸会走得不安乐。”

    征西看到父亲向她微笑,宠溺的目光里还透着愧疚和不舍,他一遍遍的温声交待她不要伤心难过……征西见此,愈加心如刀绞,焦急地问:“阿爸,你到底要去哪里?”

    等了几分钟,只换来无言的沉默和一声叹息……眼看父亲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征西伸出双手,拉住他的手,不肯松,也不敢松……那双带着茧子的手,默不着声地任她抓着不放,那双手比她的手大好多,她怎么抓都抓不紧,只好把手指穿进那双大手,以为这样就能留住父亲。她吸了吸鼻子,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烟味。

    “阿爸……阿爸……”征西终于喊出声,汗涔涔的从梦里惊醒,不知身在何处,有些虚脱的睁开眼睛,过了良久,才看清方承越正望着她,脸上难掩憔悴,眼里布满血丝,穿着戎装坐在她身边。他和她的十指紧扣:交缠着的手指,紧贴着的掌心……征西脸色一变,有些失望的甩开他的手,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细细回想着梦里的场景——父亲刚刚明明在给她托梦,人在大限将至时才会托梦给亲人……一念至此,她的心直往下沉,惊惶失措的问,“我阿爸呢?”

    看到征西用略显冷漠的眼神盯着他,方承越觉得胸口发闷,猜测她可能在潜意识里怪罪他没有照顾好岳父,他双手按着她的肩头,说:“你先定定神,再起身去换衣服,我一会儿就带你去见他。”

    征西不听,用力挣脱方承越的手,马上就要下床。她没站稳,狠狠跌进他的怀里,也不知道他几天没刮胡子了,她的半边脸猛然间蹭到他胡子拉碴的下巴,顿时觉得一阵刺辣辣的钻心的痛,她忍不住“啊”的叫了一声,疼得顿时流出眼泪来。

    看到她脸上被他的胡茬儿蹭出红通通的一片,他的心跟着发疼,伸手去触她的脸颊,被她烦躁的想用手打开,哪能轻易甩掉呢……两下对望着,他沾满烟味的手终于还是稳稳贴在她脸上,手指来回轻轻触着那发红的部分……

    “我阿爸,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不太好!”

    “他……怎么不太好?我看他离开天津卫的时候还好好的。”征西声音发颤。

    方承越本来没打算多作解释,眼下也没这个时间,见征西非要问个清楚,只好尽量简单的说:“从天津卫到汉口的路上,阿爸染上了风寒感冒,他放心不下宝安这头的事情,坚持要等回来以后再好好歇息……几天前,医生说他的风寒感冒引发了肺炎和胸膜炎,病情很快恶化……”

    “为什么报纸上登的是他遇刺的消息?”

    方承越沉默了几秒钟,扶她坐好,转移了话题,“衣服我已经帮你拿好了,我现在去叫采苓进来服侍你换上。”说完,站起身子走了几步,伸手把沙发上的一套羊绒套裙、丝袜拿过来,准备放在床头。

    “不用!我自己来!”征西见他刚刚没回答她的问题,忍不住发了脾气,她心里又急去见父亲,当下也顾不得计较,走过去一把扯过他手上的衣服,脚步虚虚地飘进了浴室。

    征西很快在里面换好衣服,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胡乱理了理头发。

    方承越在起居室外面的阳台上抽烟,通往阳台的玻璃格子门没关严,一股烟味随着冷风飘进屋里,征西走出卧室,闻着熟悉的烟味,脚步一顿,怔怔望着窗外那个背影……方承越扭过头来,见征西已经穿戴整齐,他掐灭烟头,默默地走进来,跟在她身后下楼。

    天刚刚亮——是个阴天。

    院子里停了两部车子。方承越拉着征西,准备上后面的那一部。何曙亮从车内下来,叫了声五少,五少奶奶,见两人神色凝重,也不多言。

    方承越朝他点点头,吩咐道:“去锦榕街。”

    两部车子一前一后的缓缓驶出了方园,往市区的方向开。

    坐定后,征西迫不及待的闭上眼睛,一遍遍的回味着那个让她揪心的梦境,以及父亲在梦里说过的每个句话……梦里没有她母亲,没有他的妻妾,也没有他别的子女,只有他和她……征西回神,睁开眼睛,问道:“我们……是去父亲的公馆吗?”

    问完颓然往车座上一靠,有些气馁:她早该想到,自从父母离婚后,母亲住过的每一处宅邸,都为父亲留着他的卧室和书房……而父亲的家里,住着他的妻妾,他的继子和另一个女儿。

    方承越摇摇头,伸手揽着征西肩头,说:“不是。我们去阿爸的一处别院。”

    征西稍微心安。她眼下不想和他这样亲密的坐在一起,但也没有力气推开他。

    暗淡的天色笼罩着整个城市。

    穿过一条条沉寂的街道,大约20分钟左右,两部车子先后拐进一条短街。街口有两个穿黑呢子大衣的男青年在树下徘徊,手上都拿着相机。前面那部车子的副驾座走下来一个穿着军服的小伙子,跟他们交涉了一番才上车。

    征西在闭目沉思,没看到两个男青年离开时,隔着窗玻璃朝她望了又望,只觉得车子停了片刻才又开动,车内渐渐暗了下来。她抬眼,只见街道两边种着一排高大的大叶榕树,树上枝叶茂盛,遮天盖地。

    前面的车子在街道尽头的一处宅院门前停下来,门外的两个守卫看见他们,把大门打开,让车子开进去。

    大清早的宅院一片肃然,只有一个中年杂工在清扫地上的落叶。父亲那么爱静的人,想来平时这里也很沉寂。

    向荣一脸沉痛的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两个医生。向荣将二人送到院门口,同他们握手告别。

    看见征西和方承越从车里下来,向荣走到他们面前,红着眼睛说:“五小姐,姑爷,老爷他两刻钟前去了。”

    征西听后浑身一震,心跳加速,呼吸短促,整个人一下子就僵住了,仿佛随时会倒下来。

    方承越镇定,怕征西跌倒,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在她耳边说:“西西,我们进去看看阿爸。”

    他们朝屋里走。

    “五小姐,姑爷,我现在就派人通知香港的二少爷,再让林妈她们准备寿衣和孝服,还要找风水先生选个出殡的日子……”接下来一连串跟丧事有关的各项工作需要安排和落实,向荣一边跟着挑重要的说,一边拿袖子抹了抹眼角,把悲伤的情绪压下去,看了看征西,却向方承越请示,“姑爷!什么时候通知公馆那边的二太太、三太太,伍少爷和六小姐?”

    向荣跟在郑宝安身边多年,不仅是他的近身侍卫,还是一个很得力的管事。郑宝安一年里头在有二太太和三太太的公馆顶多住半年,那边的管家仆役全是二太太和三太太的人。郑宝安走到哪儿都带着他。

    方承越见向荣已经收拾好情绪,开始着手筹备有关殡葬诸多琐事,对他有条不紊的安排甚为满意,一直落在征西脸上的眼睛,腾出空隙赞许的望了望向荣,只是听到他提起郑家那个继子伍季的时候,方承越的脸沉了沉,对他抛过来的问题置之不理,“向叔看着办吧,受累了!”

    向荣低头答应着,有些纳闷,面前这个高大英武的姑爷一向沉稳冷静,深得主子的赏识和偏爱,而他的确不负重望,从不行差踏错,鲜少有失态的时候……一开始对他忽然冷下来的眼神和态度不明所以,转念一琢磨,不禁朝楼上看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想了个明白,心下大惊……向荣强忍着怒气,转身去忙了。

    方承越带征西上楼。

    郑宝安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淡蓝色的薄棉被,只露出一张瘦削的脸,他看上去神色安然,像是在睡觉。征西扑过去,捧着他的脸,“阿爸,我回来了,你醒醒!阿爸……”眼泪滴在他的脸上,她轻轻擦去,越来越多的眼泪流下来,她再也看不清他的样子。

    床上那个一直无条件宠爱着她的父亲,已经变得冰冷……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噩梦成为事实,最在意的人离她而去。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回应她的喜怒悲欢。

    一个念头在已经混沌的脑子里转来转去,转去转来:“阿爸走的好孤单、好可怜,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亲人,他的儿女、他的妻妾……”又想到9岁那年,那个岭南女相士的预言——终于成真!父亲临终前,她的确不在他身边尽孝——他身边根本连一个亲人也没有。那么好的父亲,不应该落得这般凄凉的结局……征西心疼的无法呼吸,也不忍呼吸,等她终于想直起身子来喘口气的时候,眼前却一黑,直直地倒在父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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