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随随离去后,众人大气不敢喘一下,齐王殿下平日待下人宽厚,甚少责罚人,然而谁也不敢造次,尤其是在他领兵之后,更是添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高迈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请示:“殿下,酒肴都冷了,要不要换一换?”

    桓煊本就没什么胃口,被那猎户女的事一搅合,更没了兴致,挥挥手道:“撤膳。”

    高迈不敢再劝,用眼神示意小黄门撤走食案,又吩咐庖人备些汤羹粥点煨着,以防齐王殿下半夜肚子饿。

    桓煊起身去了前院书房,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卷战国策,翻了两页,却一个字也没看进眼里。

    他把那猎户女安置在这里,一来是避免麻烦,二来也是眼不见心不烦。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只是在宫中见到阮月微,他耗时三年筑造的堤坝便溃于一旦。

    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这里。

    其实直到方才,他也没下定决心是否让这猎户女侍寝。

    如此一闹也好,省去他今夜一番纠结。

    他放下书卷,走到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叫来高迈吩咐道:“明日叫高嬷嬷过来,教教那猎户女规矩。”

    高迈不觉一惊,高嬷嬷原先是太后宫中的宫人,齐王殿下还在襁褓中时,她便开始照顾他,太后很少见这孙儿,殿下可以说是高嬷嬷一手拉扯大的。

    殿下十五岁出宫建府,没两年便将高嬷嬷接出来颐养天年。

    高嬷嬷在王府中地位超然,府中没有女主人,内务都是由她操持的。

    齐王殿下竟然把高嬷嬷调来调.教人,可见对那鹿娘子还是有意的。

    他本以为经过这一遭,那小娘子算是完了,哪知道峰回路转,突然又有了转机。

    不过他已学了乖,这些事他是再也不敢置喙了,只是躬身道是。

    桓煊又道:“多调些人手过来,高嬷嬷年事已高,别让她辛苦。”

    ……

    随随回到院中,春条满怀期待地迎上来,喜滋滋道:“娘子,怎么样?

    殿下有没有夸你手艺好?”

    随随又好气又好笑:“没有,殿下把我的鸡汤和醉松蕈全倒了。”

    “啊?”

    春条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

    殿下不喜欢么?”

    他们刺史府得宠的姨娘,没事就往郎君房里送汤羹送糕点,她便觉得这是寻常的邀宠手段。

    随随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王府规矩大,殿下又尊贵,毕竟入口的东西,万一吃出个好歹,十个脑袋不够砍的。”

    她知道春条也是好心,不想责怪这丫头,但有些道理却不能不让她知道,她在的时候还能替她扛一扛,日后她走了,留下她一人在王府,什么事都要自己担。

    春条也一阵后怕,吓出一身冷汗,眼里冒出泪花,带着哭腔道:“奴婢错了,奴婢没想那么多……”

    “放心,没把你供出来,”随随道,“下回有事先和我商量就是。”

    春条松了一口气,随即咬了咬嘴唇:“奴婢是不是连累娘子了?

    殿下会不会厌弃娘子,该不会把咱们赶出去吧……”

    随随“扑哧”一笑:“不至于。

    就是可惜了我的松蕈。”

    春条忙道:“厨房还剩下半碟子,奴婢没舍得吃,都给娘子留着。”

    随随立即高兴起来:“明早熬些粳米粥,佐着粥咱们再吃一顿。

    鹿脯还有剩吧?

    切一碟蒸上,再用剩下的鸡汤煨两颗菘菜……”

    春条不傻,她知道随随说得这么轻巧,是故作轻松安慰她。

    她犯了这么大的错处,若是换成以前的主人,打一顿送到庄子里都是轻的,没准就被拖出去发卖了。

    她的鼻根一阵酸胀,她以前总是自怨自艾,觉得委屈,如今才知道跟了个好性子、有担当的主人多么走运,她这才发现,这半年是她有生以来最自在的日子。

    “娘子……”她把脸埋在袖子里,“就算殿下以后再也不来,奴婢也会尽心尽力伺候你……”

    “好了好了,春条姊姊莫哭了,”随随拍拍她的背,“多大点事呢。”

    春条抽噎了一会儿,总算止住了哭,忽然头脑一热,霍然站起身,拖出装衣裳的藤箱,从底下翻出个绢布小包,捧到随随面前:“娘子,要不奴婢去求求高总管放咱们出去,奴婢还有些积蓄……”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绢包上的五六个结,一层层地展开,里头却是几块碎银子,一块成色普通的玉佩,外加两根银簪。

    随随哑然失笑:“春条姊姊,财不露白,快将你的嫁妆收收好。”

    春条气哼哼地瞪了她一眼:“娘子莫笑,奴婢也知道这点钱不够做一户人家,但咱们可以先去富户做两年工,再攒些钱财……”

    她咬了咬嘴唇:“娘子生得这么好,又能干,不说找个多高的门第,嫁个小吏总不在话下……”

    随随倒是没想到这丫头能说出这番话,算得上掏心掏肺了。

    她笑着摇摇头:“我不想走。”

    春条蹙眉道:“娘子,奴婢说句实话,殿下虽好,可以娘子的出身,恐怕连妾都做不得,这样没名没份地跟着殿下,倒不如找个小门小户做正头娘子自在……”

    就算进王府做妾,又是什么好日子呢?

    她在刺史府,姨娘们的酸楚见得多了,说是主人,却全看着郎君的脸色过活,还叫人瞧不起,其实尚且不如他们这些奴婢直得起腰杆。

    “我明白,你不必劝我。”

    随随的目光在摇曳的火光里流转,像是起雾的湖面,叫人看不清究竟。

    “娘子图什么呀?”

    春条道。

    随随垂眸,半晌方才道:“就是想看看他。”

    春条吃惊地张了张嘴,随即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原来不止男子好色,女子也会被美色糊住眼睛!

    ……

    这一夜桓煊自然没有再传随随侍寝。

    翌日清晨,随随在睡梦中听见远处传来人喧马嘶之声,知道是齐王摆驾。

    她睁开眼睛,只见室内昏暗,窗纸微明,便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春条在榻上睡得正熟,随随知道这丫头昨夜满腹心事,肯定没睡好,也不吵醒她,蹑手蹑脚地去打了凉水洗漱,换上惯常穿的粗布短衣鹿皮靴,便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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