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深秋的太阳落得及早,转眼天色就黯淡下来,到了永琏与和敬要回宫的时候。

    一行人急急从城外草场赶回来,为了方便骑马,纳木卓换回了出门前的男装。

    临进城门时,哪怕和敬一直撒娇,傅恒也硬着心肠,将小公主从马背上放回车中。一并坐进车厢里的,还有玩到兴起脱去许多老成的二阿哥。

    “表姐,和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和敬从车窗里探出小脑袋,依依不舍地握着纳木卓的手,“额娘说早年表姐常进宫,时时与大姐姐一同玩耍,是不是表姐没那么喜欢和敬?”

    她本是想着法子哄纳木卓进宫,没想到说着说着倒伤心起来,越想越是委屈。

    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姑娘,纳木卓失笑摇头,掏出一方锦帕,替她抹了把脸:“等娘娘见你哭红了眼睛,误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只怕再也不许我入宫了。”

    “额娘思念表姐时,就和思念大姐姐时一样,她跟和敬一样盼着表姐多进宫呢!”和敬嘴上硬气,却还是乖乖收了眼泪,“和敬出宫不易,表姐递牌子来看我可好?”

    以纳木卓现在的身份,连递牌子的资格都没有。

    她不愿欺骗小姑娘,先看了眼欲言又止的二阿哥,才轻轻摸了摸和敬的发心:“等公主出降后,就可日日找我去公主府上说话了。”

    九年后,乾隆十二年,固伦和敬公主下嫁科尔沁王孙。因皇帝不忍公主远嫁,破例准其留京,特在铁狮子胡同赐了座府邸供其居住。

    前世的纳木卓也曾去过公主府游玩,那时的铁狮子胡同改名做张自忠路,曾经的公主居所也成了供人们游玩的景点。

    要是没有记错位置,旁边不远处就是她郭罗玛法胤禟的旧邸。

    雍正四年,削罪王胤禟爵,幽禁于保定,收回圣祖所赐宅邸。雍正十一年,先帝封第五子弘昼为和亲王,赐原胤禟府为和亲王府。

    纳木卓目光微黯,替和敬将勾住发丝的发簪坠子解开。

    郭罗玛法初被禁锢时,先帝尚允许亲眷陪同,额娘也曾请旨探望,并带着自出生就从未见过外公的自己。长辈们以为她只是个刚满三岁人事不知的黄口小儿,却猜不到幼童的外壳里藏着成年人的灵魂。

    纳木卓不止听懂了,还都牢牢记在心里。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郭罗玛法身为皇阿哥都逃不过,又遑论区区一女子呢。

    穿到簪缨世族之家所出的八旗贵女身上,已是纳木卓最大的幸运,剩下的理想与自由,全要靠自己争取。

    她是纳兰纳木卓,是纳兰家千娇百宠的格格,亦是自强自主的新时代女性。

    诚然,阿玛后嗣一事可靠宁琇过继子孙,可她不愿困于后宅,就不能做富察傅恒的福晋。

    因着今日相处而有所动摇的心,在此时再次坚定起来。纳木卓不着痕迹地轻叹口气,打起精神将和敬哄好,又与二阿哥作别。

    放下车帘,纳木卓转身回头,正对上傅恒温柔如水的目光。

    说不怅然,那是假的。纳木卓垂下视线,拒绝了眼神的交流。

    见她如此,傅恒心中难以抑制地打了个突。

    “格……”

    一身男装的纳木卓拱手抱拳:“傅六哥,慢走。”

    确认了纳木卓的变化,傅恒唇边的笑弧僵在原处。

    纳木卓却不给自己动摇的机会:“六哥,时候不早,再不动身,要赶不上宫门下钥了。”

    天色确实一点点地黯淡了下来。即便有十数侍卫护佑,傅恒也不敢将自己还未成人的亲外甥,嫡出的皇子与公主带去富察府上过夜。

    若有万一,他万死难辞。

    “快去吧。”纳木卓客气的笑着,又催了一催。

    傅恒深吸口气,扯下自己的腰间的玉佩塞进她手中,快速低声道:“你既还叫我一声六哥,便答应我,不论出了何事,待我述职出宫再做决定。”

    纳木卓握着掌心的暖玉,抬起眼帘,道了声‘好’。

    青年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笑意。翻身上马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干脆利索。

    临行前,已经夹紧了马腹的傅恒复又扯紧缰绳,在马儿不安的踱步中回头,深深望了纳木卓一眼。

    “走。”

    ·····

    再与傅恒等人分别后,纳木卓并未立刻回复,而是遣走了赶来接她的小厮禾源,独个一人在大街上溜达起来。

    踏着落日余晖,看这深秋四九城,别有一番风味。

    她极目远眺,正巧在全京城最繁华的廊房四条大街上看到了个熟人。

    正是早前在清欢楼大堂仗义直言的程景伊。

    见他神情凄然,似是刚从医馆出来,想起前次听闻程母重病,纳木卓忙大步赶了上去。

    “程兄许久不见,怎么憔悴至此?”

    眼底一片青黑的程景伊仿佛许久没睡,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面前站的是谁,摇头苦笑道:“原是简先生。聘三连日侍奉家母,精神不济请勿见怪。”

    程母怕是不太妙了。观他情状,纳木卓就晓得自己猜得没错。

    因着对程景伊清明廉洁的敬仰,纳木卓不由分说,就将人拉到不远处的自家茶舍细谈。

    “小弟之前为伯母寻的郎中,可是不适合?京中不乏岐黄高手,程兄切莫泄气。”

    说着纳木卓就招来茶舍小厮,命他拿着纳兰府的帖子,一一请去程景伊住处。

    那小厮得了东家的令正欲出门,就被程景伊唤住。

    “人命关天,程兄莫在此时与小弟客气。”

    程景伊连苦笑都撑不住了:“不是聘三不领情,实是先生那日延请的大夫,正是最善家母所患那科的。”

    纳木卓有心相助,请的自然是京中最好的医者,此时想要多请些人来,也是为了万一的可能。

    见程景伊即便强打起精神,依旧压不住满面愁苦,纳木卓也无从安慰。

    她思来想去,还真想到了一条说不上是法子的法子。

    “程兄可知,京中最好的大夫,不在民间。”

    不在民间,自然是在太医院。

    可这最好的大夫,莫说是平头百姓,就连普通闲散宗亲身患重疾,若无恩旨,也难求得。

    非帝后嫔妃与位高权重的亲贵大臣,便是捧着金山银砖,也请不到太医院七品吏目搭一搭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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