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深处。

    伴随着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透过了一丝天光,直刺人眼,而后又很快闭合。

    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来人一袭长袍,腰封板正身形挺拔,跟着狱卒略一弯腰走进了甬道最深处的阴暗牢房。

    今日来的可算得上是朝廷新贵,当今的京城中最赫赫有名的人物,就连刑部的尚书大人都交代过要好好接待。

    行至尽头,狱卒停下脚步,这才弯腰伸手示意。

    姜之恒停下脚步,转眼看过去。

    “嚇——”昏暗的牢房中,一身囚服的人靠在草床上,轻蔑嗤笑。

    姜之恒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弄成这样了?”

    姜思南的手腕脚腕上皆上着沉重镣铐,精钢的铁索使他不得行动,只能屈于一个角落。可即便此刻他靠在草床上,头发也未见的有多凌乱,姜之恒还是一眼便看出他不仅是行动不便,身上还带了伤。

    虽下了狱夺了爵位,但眼下还未定罪,竟有人敢对他动刑吗?

    “殿下勿怪。”那狱卒拱手答,“罪人身怀武功,实在是怕生出事端。”

    见姜之恒还未说话,狱卒心中暗暗打鼓,猜出了什么,又硬着头皮道:“这伤……”

    姜之恒缓缓转眼。

    “殿下恕罪!这伤是……先前陛下曾下令杖三十,并非小人等所为!”

    “嗯。”姜之恒听懂了,“你先下去吧,我同他还有话说。”

    狱卒得令,一点头飞速地撤了下去。

    姜之恒上前一步,然而姜思南却别过目光,似乎并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打算。

    彼此都心知肚明。那日在明德堂前,姜思南行动如常好得很,怎么这时候才能显出伤来?

    姜之恒无声摇头。

    底下这帮人惯会见风使舵,是襄王的时候放了水的板子,在被贬了庶人之后自然是一下也不差地找补了回来。

    当日那个在明德堂前跟他谈条件的襄王,今日早已云泥之别,以这等身份相对,怕是连一句话都不想回答他的。

    不过姜之恒今日本来也就不是来和他叙旧的。

    “来的匆忙思虑不周,未给你带伤药过来,抱歉。”

    姜思南冷冷地哼一声,闭上眼不再看他。

    姜之恒也并未计较,只又道:“淑妃娘娘已经在宫里自缢了,是父皇的意思。”

    “你!”姜思南忽然坐起,耳后青筋暴起,声音嘶哑至极,却怒目而视,“是你?!”

    “是国师招认了。”

    姜思南的表情有一刻茫然,忽然脱力,跌回草席。

    “人倒是机敏,消息还没下来就跑了,在城外被留守的平鼎军抓住了。欺君罔上,秽乱宫闱,教唆皇子,叛国通敌;国师到底是养尊处优了多年,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刑部八十一道刑罚还没熬过十之一二,便招了个干净。”

    姜之恒一言一语字字诛心,姜思南浑身冰凉。

    “先前那位王美人也招了。事不成便以死谢罪,氏州人的行事风格太过偏激,只可惜王美人还心有牵挂,不过威逼利诱一下便同我交了底。”

    姜思南嘴唇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自然知道自己此次败了之后会被清查,但是没想到这么快便查到了国师,更没有想到连氏州的事情都这么快败露。

    这样一来,便几乎是断绝了他所有的退路。

    姜之恒目光冰凉,步步紧逼:“你可知你的一时贪念,害得多少边关百姓流离失所?你同国师勾结氏州,意图谋害平鼎军,这同将北境七城拱手相让给外敌又有何异!”

    “姜思南,你的野心,还要排在这天下安定之前吗?!”

    将军守国门,身后埋枯骨,可谁知这一场仗,竟是他人为图天下的一场阴谋!

    姜思南咳嗽两声,嗓子嘶哑:“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姜之恒道:“你自是无话可说,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在朝中的那些人,也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十几年的沉疴,因为罪首一朝一败涂地,便被连根拔起,也终于给了这个国家重整朝纲的机会。

    国师是昨夜招供的,口供还未呈交朝堂,姜之恒就先来了这里。

    秽乱宫闱不是小事,不仅涉及皇家颜面,更事关皇家血脉是否纯正。

    姜思南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犹如绝境野兽的垂死挣扎。

    “既然这样,父皇怎还没判我?!是杀是剐啊?我要见父皇!!”

    “圣旨已下,贬你为庶人,你该称陛下。”姜之恒淡声提醒。

    皇帝命他全面清查此事,那是还顾及着姜思南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若是今日他手里这份口供递上去,姜思南便连这最后的体面都留不住了。

    “你休想!本王是皇子,身上永远都流着皇家的血!!即使是犯了王法那也是纳了玉牒上了皇谱的皇子!!”

    铁链叮当响,限制了他的行动,将姜思南所有的暴怒都遏制在方寸范围之中,不得释放。

    姜之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如往日一般淡漠。

    看着眼前的人这般挣扎,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应该还没死,大齐律法仁德,不会动孕中女。”

    姜思南恍了一下,又很快被情绪所控:“提她做什么?我要见父皇!让我见陛下!”

    姜之恒轻笑一声,忽然面色阴沉,一伸手把住牢门,声音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若是有可能,我宁愿流放了你!而不是毒酒刑台,还能给你个痛快!”

    一刀毙命,太便宜他了。

    姜思南没他这最后一句话中含义。

    可是话说完,姜之恒已转身离去。

    “你别走!我要见父皇!让我面圣!”

    行至门口,狱卒上前相送。

    姜之恒侧头交代:“今日大概会说许多废话,别理会便是。”

    狱卒早已见识过不知多少犯人临死前的哀求陈情,一听九皇子如此说,更是心里明镜,点头称是。

    看来,里面那位的判决很快便要下了。

    出了阴暗天牢,姜之恒伸手挡了一下日光,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怅然。

    姜思南到底是不是淑妃私通所生,如今淑妃已死不能辩白,便不得定论。

    但谋逆之事已经盖棺定论,此事无论如何都到了画上句号的时候。

    他忽然很想见谢临香。

    里面那位根本从来就配不上她,只惜自己发现得太晚,还让她曾在那人身上蹉跎了许多光阴。

    他很心疼。

    今日末路,姜思南对自己曾真心相爱,不惜名节为自己生育的女子尚且如此,又怎知谢临香先前到底是被如何欺凌?

    一朵阴云散了,天光乍泄,天牢门前一片光明。

    姜之恒翻身上马,缰绳往西,一骑绝尘。

    *

    穆宁皇帝在宸心殿看完了九皇子递进宫的奏报,喟叹一声,微微颤抖的手去够茶碗,结果碰碎了琉璃盏,溅碎了一地。

    总管大太监吓得惊慌失措,急忙上前询问,又派人收拾。

    “无妨。”

    皇帝仿佛忽然苍老,思忖再三,才沉重开口:“拟旨吧。”

    大太监侍奉在侧,听皇帝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将那逆子处理掉,勿再惊动三司了,朝堂也不必再议。”

    气氛顿时一片死寂。

    大太监道了声喏,挪着步便要去宣,又听皇帝悠悠一句:“你说……”便又住了脚。

    “陛下。”大太监挽着拂尘,点头听命。

    “算了,你去吧。”

    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情,自然不容外人议论。

    大太监御前侍奉多年深谙其道,处理好这些事情再上下通气,甚至用不到半天。

    *

    第二日朝堂之上,百官得了消息,全部三缄其口闭嘴不议。

    但朝上各人心中都清楚,今日还有另一件大事。

    当日皇帝把清查事务全权交给九皇子,如今任务完成,皇帝也该履行承诺论功行赏了。

    千里勤王的救驾之功,以九皇子嫡子的身份,怎么也该是不小的封赏。

    可先前九皇子自己又在御前说,愿意拿这功劳换与靖勇候府的婚约。

    是以这时候文武大臣们都好奇极了,今日皇帝该当如何?若真要赏,该怎么赏?有几个甚至还暗地里和几个同僚们押了注,且等着今日结果了。

    早朝上,皇帝先是褒奖了救驾时留在三城外同叛军周旋的林旌将军,又往下赏了一众得力干事。其中在宫中护驾有功的陈夕泽,封了三品将军,兼管禁军。

    百官默默听着,直到该赏的全部赏得差不多了。

    “近日事起,九皇子不仅平定西北战事受累,又救驾有功,自当封赏。”

    穆宁皇帝的一句话,便叫大半朝臣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而姜之恒表情淡然,站在队列中连眼睫都没有动一下。

    当身边的文武大臣们都在猜测皇帝是要封太子,还是封亲王爵位时,姜之恒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另一件事——

    “……‘扈江离与辟芷’便取封号‘离’字,赐双珠冠,位列一品亲王。”

    皇帝低沉的声音还在耳边,听见这个封号的时候,姜之恒终于像是被触了心弦,肩膀微动,这才回过神来出列领旨谢恩。

    “恭喜离王殿下!”

    满朝的道贺声中,姜之恒双手领下了明黄卷轴。

    原来其中含义,竟是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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