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隙中挤出的烈阳直直透过微微颤抖的透明蝉翼,打在了树下正专心致志用木片子粘知了的小沙尼额角渗出的晶莹汗珠上。
不远处的廊庑下。
一方案几前,一慈眉善目的老僧正转动着手中的菩提子,微微垂着眼眸看着案上摆放的几沓誊写满了经文的宣纸。
一眼观之,行字遒劲自然,笔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细而审之,却有笔扫千军之势。
老僧缓缓地抬起头来,朝院中正背对着他的修长身影看去。
一袭袍衣胜雪的少年郎挺背如翠山玉竹,一尘不染,就连火红的凤凰花花影也不甚好意斑驳在他的袍角上。他姿态闲雅,浓如墨的发用玉簪束得服帖,浓淡适宜的剑眉下,一双温柔得几乎要将眼中秋水淌出的凤眼将身心神思都集中在了手中的书卷上。
他不时暗阖卷扉,小踱步子背诵。或将捏握在手中背在腰际的书卷,用修长的手指捻动翻页。
少年郎生得是温润如玉,声音也是清澈动耳,便是再聱牙诘屈的经文自他朗出,也别成一番风妙。
粘完蝉用汗巾抹汗靠在树干上歇息的用甘泉水解渴的小沙尼是这样觉得的。
躲在花楹树下握着纸鸢,裙角被枝桠划了好几道口子,半臂上还隐隐透着血迹,因着偷偷窥探美少年而偷偷抽噎,琼鼻上尚挂着泪珠的小姑娘也是这般觉得的。
她看得有些出神,恨不得将眼神粘在少年的身上,握着纸鸢的手劲随着逐渐加速不断向胸膛靠拢的小心脏的节奏,或紧或松。
纸鸢都被粉扑扑的小手握出了个大窟窿来。
卷带着清新荷香的微风将檐下风铃吹拂得叮当作响,老僧手中的紫砂壶‘三沸’已过,他厚重的嗓音发出声响唤来少年郎歇息饮茶。
少年郎顿住了步子,朝身后走去。
穿廊风,微微飘拂在他身周,黑发白衣,皆飘逸起来。
他与老僧对坐着,沉默地吃着茶。
只是那双凤眼,却直直地朝荷花塘旁的那丛花楹树看去。
方才定神观书的少年,那双凤眸明明是潺潺似春水,温润得如沐春风,现下怎的这般寒凉。
她只觉脊背上一阵酥麻蹿上了脑,竟然不自觉地在少年愈发上扬带着些许挑衅的唇瓣弧度下慢慢朝后退去。
只闻一声少女的惊呼后,紧接着便是激起荷花塘水花涟漪的‘噗通’声。
...
“救...救...”
宋芋靠在宋祈渊的肩上休憩,许是遭了梦魇,现下她额上蒙了层细汗,丹口微微张着,含混着话语,嗓间还不停咕噜着话来。
“怎么了?”在手抵在墙上枕着头休憩的宋祈渊惺忪着眼,微微侧着头凝着攥紧了自己袖口的小手。
他将大拇指挪了过去,堪堪让宋芋握住,说话的声音连带着语气词都软和了下来,“怎么啦,阿妹?”
连连问了几声,宋芋也没应他。
因着时辰尚早,宋祈渊探着脑袋看了下船仓内尚有同乘的伙计在休憩,他不便作弄出大动作来。
他凑近了听,半天才听出个所以然来。
救我。
仅仅两字。
宋祈渊的内心又酸又软,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懊悔自己没用。
当初老爹权势在手的时候,家中虽是沈姨娘那个恶毒女人在掌中馈,虽说言语上是刻薄了些,但奈何要在他老爹面前做好面子工作以及宋芋这个安静的性格,饭食和成衣上到底是未有克扣过她的。
哎...
宋祈渊捋着拇指想了下,自己出挑的事情偏偏是那些读书人皆鄙夷,而与他厮混的权贵子弟竟日推崇相比的□□揭瓦、遛鸡逗狗,拼老子比家底。
若是这些心思一股脑用去做文章,不说高中榜眼探花什么的,好歹有个进士的头衔也不至于为了狱中老爹的事情四处竞走却毫无门路。
他用阿娘留下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宋芋额间的细汗。
看着那方净白的帕子上精制的一丛竹,宋祈渊的自责之情要从眼底溢了出来。
阿娘自小便告诫他,这竹便是孤生在崖谷间也有凌云的气势,希望他能做个竹般的君子。
竹一般的君子,他宋祈渊自是没做成的。
他自觉,现下他宋祈渊不过是糜烂的沼泽泥中刚刚挣扎起来的,稍稍意志消沉,自觉路途无光又会再一次倒下与淤泥合为一体。
从前,宋祈渊对血亲浓于水之事淡漠,每日他只管荷包鼓囊满满,周遭有人追捧,日常吃香喝辣便好。他拥有一切的时候,总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他自认为就是他应有的本钱。可是,自母亲撒手人寰,紧握在他掌心那双绵软无骨的手渐失温度开始,他对那个印象中只会遇事只会红着眼捏紧裙摆将豆大的泪珠砸在青石板上的胞妹有了改观。
老爹受了对党官吏的圈套,连着在与他们老爹一贯交好的刺史府前吃了好几趟闭门羹,他们家徒四壁,四投无门之际,是宋芋将多年积攒下的珠翠首饰变卖后汇通了门路,连连在扬州刺史府前诚心诚意地跪了三天才等到刺史的一见,并且指点他们去等待圣人钦点的御史台官员,或能有缓和之境。
若不是宋芋的手艺以及不时迸出的新鲜点子,他怎么也不会有撑起宵食摊去营生的想法。
宋芋生得秀逸柔美,对待生活蓬勃向上。
若要论,她才是长青不败,生机盎然的竹。
而他宋祈渊,凭借着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听了从前狐朋狗友的谗言想着一本万利,将兄妹二人的心血‘团灭’之后,他自认...他便是那个蛀虫。
从前,他连一个兄长护好姊妹的本分都未曾做好半分,但经‘沈鸡柳狗’蓄意闹事,并且串通官府的人逼得他们二人在扬州无丝毫立足之地,赵刺史这个瘪犊子更是屁都不放一个,任由着他们像过街老鼠一样被欺负。
好在...关键时刻,在长安的姑母向来了信,兄妹二人便沿着运河上了去长安的路。
宋祈渊将帕子叠好放入了袖中,他深提了一口气后,将眼睛睁开,正对着从窗棂透入的初阳。
从前的宋祈渊已经没得了!
现在是钮祜禄、祈渊!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宋芋又在梦呓。
“陆...陆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