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檐下,他将药篓搁了,那少年也随手一丢,自己进屋倒茶。
少年被一把掼在地上,屁股磕得生疼,脸气得通红,一骨碌爬起,口中发一声喊,一掌便向韩阅胸口抓去。
但这位韩先生听到风声,眼睛抬也不抬,一边喝水,另一边袖子一拂,将这少年一头罩住,囫囵抡了几抡,再次把他甩跌丈远。
这一跌十分厉害,少年撞在墙脚,好半天才挣扎起来,也站不稳,嘴里流着血,眼里涌出泪,怒气冲天坐在那儿,一直朝着韩阅嘶声叫喊,似乎是骂人,但没人能听懂。
韩阅喝完了水,茶碗径直掷向少年脸面,冷笑一声:“你再不说人话,我便打死你!”
话音一落,那茶碗落在少年眼前,清清脆脆摔得稀碎,少年望着脚边一地粉渣,脸色瞬间跟粉渣一样雪白。
我呆了半天,这韩阅,怎么就无缘无故就生起这么大气了?
倒是云衿不以为怪,先横了一眼韩阅,而后出声劝那少年道:“小朋友,这个人说到做到,你最好听话。”
我:“……”
少年抖了半晌,终于咬牙叫道:“你为什么抓我?”
“为何抓你?”韩阅一掸衣摆,笑了一笑:“你那个没有廉耻的父亲投了反贼,狼牙军里官居显赫,你就仗了他的势,领着狼牙兵欺辱汉家弱民,把流民巷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当牛当马,你说,你该不该揍?”
少年皱眉不语。
“我与你父亲沈少序曾有一段故交,他如今依顺狼牙,我看不起他,遂割袍断义。”韩阅垂头望他:“不过既然有这么一段故交情谊,我勉为其难,再帮他一把,他教不好的儿子,我来教,你看如何?”
少年大吃一惊:“你,你想做甚?”
韩阅捻着衣袖,长眉一抬:“小朋友,你叫什么?”
少年看着他笑容,身体又是一抖,嗫嚅道:“沈千度。”
韩阅沉吟了一下,笑得愈发和蔼:“尔父为人不齿,这名字倒想得很好,千度千度,曲直不明,当千般度,与我花谷相配得很。唔,万花谷中奇花异草无数,不知千度小公子想不想去见识一番?”
少年起初一怔,旋即挣扎爬起,转头就朝院外跑。
但韩阅怎么会放任他溜逃?身形一纵,又把这孩子后领揪住,提了回来,径直扔在云衿面前,仍然笑道:“我脾气不好,耐心不多,如果还敢逃,就捏碎你的脚后跟!”
少年沈千度曲坐在地上,红着眼眶,扁了嘴,几乎要哭出声来了。云衿将他打量两眼,有些疑惑:“韩阅,这个孩子看上去并不温驯,你如何捉住的?”
韩阅道:“跟他的三个狼牙兵,我截了他们前后大脉,三人在他面前,一眨眼功夫血涌七窍,痉挛气绝,他自然吓得不敢动了。”
他说这话时,少年手臂也跟着颤抖不住,咬紧了唇,强忍哭泣。
我旁观得一脑门汗,韩先生这般笑里藏刀的模样,委实很吓人,他如此做法,我也不甚同意:“他还只是孩子,就不要为难了吧?且你擅自将别人儿子掳走,就没想过他父母会着急么?”
韩阅摆摆手,慢条斯理道:“叶姑娘此言差矣,正因他还是孩子,便千万不要放过。小时不正,长大终成祸害,我那位沈兄丢了气节,后人更该扶正,否则累世骂名,遗臭万年。如果这孩子以后成了好气候,总会懂得我的苦心。”
刚生了几分赞赏,就见韩阅又揪着沈千度的衣领,凑近他鼻子:“千度,你现时是不是很恨我?”
沈千度瞠目不言。
韩阅悠然道:“多年之前,我见不惯恃强凌弱之事,一旦遇上,定要将那强横的主儿打得再没有还手之力,同门十分怕我,只因我动起手来,半点情面都不会留。”
他说着转头,一瞥云衿:“只不过这位姐姐,曾经借我这凶狠名声,倒糊弄了许多人。”
云衿脸一红。
韩阅又转向我道:“叶姑娘,在下并非懦夫,也未想过占谁便宜,只是她不懂。既然如此,与其强人所难,不如细水长流,等她自己开窍,你看如何?”
我揣摸了他这两句话,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他这是在答我前些时日的话了,想必方才云衿说的,他在门外已然全听进去,可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而长喟一声:“那你要等到何时?”
他抚一把沈千度头顶,苦笑道:“不过赤手握冰,焚心煮雪而已。”
云衿来回望了几眼,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问道:“韩阅,你们都在说什么?如果是觉着这小子难养,我可以帮你啊。”
屋里顿陷入沉寂许久,彼时韩阅眼中本有那么一丝温情,听了这话,我再去瞟他,那丝温情凝在眶里,欲收难收,很是凄惶。
我恍然大悟,韩阅他,可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他咳嗽一声,化去沉寂中那份尴尬,道:“我要养孩子,也是养自己生的,至于千度,我只收他为徒。”
云矜呆了一会儿,神情间似乎有些失望,她慢慢坐回去,只手撑在榻上,歪头瞧他,咕哝道:“那你甚么时候生孩子?”
韩阅轻哼一声:“若是你乐意帮忙,我如今就能跟你生。”
我便看见云矜猛然直起脑袋,跟着喊了一句痛,她脖子扭了。
韩阅叹口气,放开千度,过去给她看脖子。
还没看上两眼,院门砰然一声大响,竟又似被人踹开了。
我拽起若夜,从窗边往外端量,这回来的是十来个狼牙兵,手持长刀,背负弓箭,鱼贯而入,却步履齐整,面无喜怒,口闭无声,眼如死潭,俨然带一股清冷杀气。
显而得见,这些狼牙兵都不是泛泛之辈了。而他们进了院子,径直停守在房前,还是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可若是有一声令下,转眼间就能进门拿人。
韩阅和云矜也窥见得这些兵卒,他们对望一眼,青陵倚在榻边,云矜起身,想去拿它,但被韩阅按下,她初时不解,但看他摆了摆手,就作罢了。
我旁观他们这番情状,有一刻觉着自己此时此地,竟好生多余。
狼牙兵都追到眼前了,将军那厢,还有这座院子的主仆,须得去提醒他们,可门口被围,倒要怎么出去才好?
我正心焦,千度突然迸出一声哭泣,拔腿跑出,一头撞上最后进院的那人腰间,口里叫了一声:“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