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冗长岁月过去以后,我仍会回想,细酌曾经小遥峰上的某一天,在某个雪后的向晚,那一段撕心之痛,至今如同梦寐,不可遗忘。

    不可遗忘,即身伴影随。

    “你想去恶人谷找解药,我带着你来了;我想找到旧部,却是暄儿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我醒来时她已不在,但耳畔心中,言语却层层堆叠,累积如山,却之不尽,渐成危势。

    “你想要的,我给你了,可我想要的,为什么是别人给我,而你不闻不问,无动于衷?”

    有那般尖锐处,如她最早刺进我左肩的戟锋,又冷又硬,搅碎血肉筋骨,剐得我肩膀疼到麻木,直至冻结了魂魄。

    “萧鸷。从今以后。别再来昆仑山。别去恶人谷……”

    心脏在彼时,竟已毫无所觉。它好像早已不在胸膛之中,而我,也难以恨起她来。

    对啊,无心之人,爱恨情仇又还剩得几分?

    “于这世上找到那么一个仿佛久别重逢的人,护我伴我懂我,不求一生一世,哪怕只有须臾刹那,哪怕万般不公不正加诸我身,亦不胜欣悦感激……”?

    现在看起来,挺像笑话的。

    门外叩声徐缓,似正探询,我的头还是痛得厉害,兼着迷香药性还有残存,四肢尚觉酥软,提不起多少力气。

    “潇师姐?”

    南烛的声音清冷中带了些微的担虑,却未推门直入,显出了惯有的好修养,“我配的剂量向来准确,她此时该已醒转了。”

    后面的话应是对身边之人说的。

    我无心搭理他们,脑子里浑浑噩噩,萦念纷乱,许多事物翻来覆去,搅个没完。

    到了如今地步,我该如何打理自身凄惶?

    诸事从何而始?

    是曾经红妆十里,遍灼江湖耳与目,清歌高台,弦锋初引,惹满座戚戚,白雪焰影,翩然独立,问我——

    “潇师姐,你出个声吧,随便说什么都好!”

    这回是亦之的声音,他的急切已无可压抑,不停地敲门,仿佛怕我一个人待得久了,会生起一些狭隘念头。

    他当他的残雪师姐是何等弱质女流?

    挚友蛊毒未解,自身恩怨未报,该算的账没有了结,有如此多的事情悬在那儿,却为一个情字去寻短见,不会更可笑么?

    无非此时不知所措而已。

    “潇师姐,我想看看你,可以么?”

    南烛为医者,倒从来不失其心。此间静寂如死,屋外风声长啸,他们仍徘徊不去,于我确为一片真心相待。

    真心?我忽觉遍体清寒,不胜萧瑟。

    ……我愿与卿长相伴,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今次的笑话有点多啊。

    “师姐……”

    窗上隐约映着两个单薄人影,若即若离,欲语还休,别扭的很。

    “你不说话,我…们会一直在这里,只要师姐不嫌吵。”

    亦之说完后,南烛的形影仿佛一怔,继而闷闷的接了一声“是”。

    我把这些微弱变幻看在眼里,瞧着他们之间那层薄纱也似的阻碍,寻摩片倾,视线缓缓模糊。

    公输筠……

    公输筠啊。

    我用手掌盖住眼睛,以掌心的余温和短暂黑暗深埋这个名字,不期盼她会藏得多么久,但愿此刻此境,别再来令我劳神受累了。

    诸事纷繁,我总得令它们都有结果。

    甩去杂念,我闭目调息一阵,等着头脑中昏沉褪散,而后支撑着坐起身。

    这么一动,胸口软软滑下一件事物。

    是被子。

    我对着它发了一会儿呆,转过眼,轻剑若夜倚在榻边,仿若等候多时。

    呛啷一声,金锋出鞘,剑光烁烁,照得人眉目生灼,魂受之所摄,魄亦为所附。

    “我在。”

    乍然张口,我喉咙里立刻泛上来一股涩痛,自己的嗓音更十分喑哑怪异。

    “师姐?”亦之仍然在唤我。

    如果是利剑,于如斯沮丧沉沦之中,它会悄悄思量些什么呢?

    我深吸口气,扬声道:“弟妹,你进来吧。”

    困于此方寸之地,我听不到、看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之前无人肯细细告诉我,已然往矣,毕竟以后,我不会再当一个心甘情愿的傻子。

    须臾过后,南烛终于坐在我面前。

    这人自进门起就十分沉默,此时替我诊脉,亦是低垂了眉眼,未曾抬头与我正面相顾。

    我觑着她满头青丝许久,道:“医术中首要讲究望闻问切,你现在不望不问,只有切脉,能断出什么结果?”

    她搁在我手腕上的指尖颤了一下,没有出声。

    “还是,”我心头突然一阵蜷缩,微堵,“……你也心中有愧?”

    “潇师姐,你身体刚得恢复,体中尚有丹青焰的毒力残存,还需些时日化解,此刻千万要镇静心神,不可抱恨于内,否则……”

    她说到这里,停了半停,又道:“否则,戾气长久积于胸怀,激得那些毒力卷土重来,往日辛苦,便全白费了。”

    仍是不肯看我。

    我笑了笑,收回手,给自己倒杯茶:“戾气?”

    冰凉贯喉入腹,我的声音亦被淬得寒冷:“如果有,不也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么?”

    南烛的呼吸明显一滞,苦笑一声:“是,我又做了一次帮凶。”

    我思索下,自觉还是不能如此咄咄逼人。

    “弟妹,我一向不做迁怒之事。”

    我稍稍放柔语调,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潇师姐,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垂眸捻了会儿衣袖,出声,“但她只让我配药,却未说过用在何处,所以,我也不知情。”

    “你是大夫,配药之前不问缘由的吗?”

    “剑架在脖子上,由不得我。”

    我不能再诘,眼光洒到桌案,那个小香炉尚在,凄清感觉透过它的镂空,由内而外溢散开来,我观摩须臾,只将指间瓷盏攥得滋滋发颤。

    这样的答复,我不接受,可这片刻之间,她自然不肯坦言相告。

    “罢了……”

    我仰脸叹了一声,把香炉推向她:“这东西,你带出去,我心中正乱,不想看到它。”

    她点头,抬手拾起它,寂寂摩挲几许,说道:“潇师姐,我依然是要劝你,悲戚伤身,莫要耿耿于怀。”

    我心里想,你有意隐瞒,倒来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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