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到第三日黄昏。
准确来说,并非我自己要挑着这个时辰醒来,而是总有个冷硬事物把我脑袋颠来倒去,反反复复,既煎熬,又聒噪。
于是不甘不愿睁眼,倒先对上一对水汪汪的碧瞳——阿灼趴在咫尺,歪头脉脉瞄着我,尖嘴扬着一道长长的细纹,看上去有点,开心?
我不懂一头狐狸怎么会有这种神情,也没有力气去想,毕竟这马背上终不如床榻舒适,更何况我还是趴着如此难看的姿势。
全身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疼,连呼吸都带出痛,我这具身体此刻虚弱得如同一根枯草,实是经不起这样折腾。
“停,停一……”
甫自说得几字,我眼前忽生晕眩,一股逆息旋即混着腥涩直涌而上。
大白徐徐站定,前面的人放开缰绳,缓步走近来。
我瞥她两眼,闭目歇了歇,而后转开手去,慢慢解绑在马鞍上的腰带。
也不知是谁绑的什么章法,我摸索一会儿竟解不了,白费半天劲,更累得慌了。
南烛呆在旁边觑了一阵,没有做声,只伸手过来帮我。
两个人在冰原上一句话也不说,只默默解着一条腰带,一时便沉静得诡谲之极。
等腰带终于解开,我还没舒出两口气,身体便不自禁从马背上滑下,一鼓作气栽到雪地里。
经历一番天旋地转,搡得我一口冷血直接呕出。
身边红影摇动,南烛蹲下来,拾起我右手,摸一把脉搏,末了从袖里取出一只小青瓶,递给我。
“一次一颗,吐血后吃。”
我没去接那瓶子,只盯着下头那团红色一点点渗到雪中,心中一时凄苦,一时恍惚:“我如果就这么死了…对你,不是更好吗?”
说罢抬头,却见她凝起眉目,嘴唇抿得微颤,眼圈逐渐发红,盈盈着似蓄了两处清泉。
“医者,不可见死不救!”
她别过脸,攒袖擦一把眼睛,接着自己打开瓶子,取出一枚黑药丸,再次递到我嘴边。
我:“……”
这人正红着一双眼瞪我,不能一直拒绝她了。
药丸刚入口,滋味立马淌到舌根,正如她平日里配的那些,苦得人一身寒毛都在发抖,此刻更无清水送服,还需生咽。
好在小遥峰上我总吃她的药,再习惯不过了。
药下肚后,我调整内息以催发其效力,但自身本就元气不足,每运转一周都得停下来歇一歇,先是一轮藏剑剑道,歇够了再续一轮平气心决,如此往复多时,直到一丝丝化去内里的逆息,身体也随之回复了些暖意。
而玉虚峰上所挨的两记寒掌,那力度至今仍在肺腑徘徊,我不知如何化解,暂只能任之由之。
也任由胸膛中,这一小股柔软的火热紧紧覆盖心脉,熟稔如旧,微弱却坚定,好似人一般执着;我将它细细感知,一片一缕,皆小心翼翼捻摩,哪怕把自身魂魄一并倾注其中,彻底融个缱绻难分。
待收势回神,脸上竟不觉有一线冰凉滚落。
“你……”
南烛在身侧专注看我反应,见此情形,一时蹙眉。
我伸指抹去那道冰凉,勉强笑言:“你看,我这回苦得,都哭出来了。”
她愣了下,唇角微扯,似乎也想笑,可眼下又没什么能高兴的事情,便把脸很快绷回去。
“你如今可能自己走动?”她转口问我。
我摇摇头,张目四望片顷,昆仑山的天黑得总是很快,醒时西边尚挂着一点绯霞,才几句话的光景,便已暗色渐浓,天地之间也仅辨得清十数丈外的事物了。
十数丈外有伟峰巍峨,上极穹顶,层云盘踞,正是玉虚峰!
“林掌门只给了一个时辰,让我带你离开。”
南烛的声音里显出些焦虑:“现在一个时辰快到了,我们还在昆仑派的地界,如果天黑之前没走出去……”
“他们会如何?”
“那个卫游,会下山来找到我们,抓回去。”
我听得费解,既然要放,却又想抓,这算怎么回事,欲擒故纵?
“其中原委,我后面再细说,你先上马。”
她看起来没心情解释,径自去牵缰绳。
我立马拉住她:“别慌。”
她被扯得身形一顿,迷惑瞧我。
“心急则乱,越乱越累。”我窥着她那张疲倦的脸,“这一个时辰内,你应该一刻都没有停过吧?”
她沉默半刻,低声说了一个“是”。
“既然人困马乏,不如先寻个僻静地方歇息……”
站起身的当儿,我两腿兀自使不上力气,膝盖阵阵发软,遂取下挂在鞍边的轻剑,撑在手中缓一缓,慢慢又道:“我们也不必躲藏。若是卫游找上来……哼,他被我伤成那样,再打一次,怕也是有心无力。”
“可是你的身体……”
“我,心中有数。”
我抬起左手瞟一眼,血纹仅剩得腕间几缕,纤细如发,勾转似蕊,永难消去,此外掌心手背,也没有普通人该有的血色,只是大片的几近冰雪的白,凝滞在骨与肉之间,沉沉锁住生气。
“你的脸,比这更白。”
南烛眼眸跟着睇来,内里忧色深深。
我不去对她目光,只放眼观量前程,暮雾无声起,长夜又将临。
“走吧。”
片刻后,两人一马,沿着山脚小路往东迤迤而行。33小说网
大白素有灵性,一直对我十分体贴,知道我一身伤疼得厉害,便轻蹄徐步,专挑着路上积雪不甚厚的地方走,虽然慢,但颠簸着实少了许多。
这般信马由缰赶了一段,没走得多远,天色不觉中已全黑,前方的路亦变得模糊,寒风凄凄,吹得人心尖儿都跟着发凉。
浸着这股凉劲,我肩上肋下的掌伤随之闷闷发作,痛到狠时,竟连腰也难以挺直。
我咬牙切齿忍耐许久,却闻背后悉索,南烛应也是觉得冷了,把身体往里挪了挪,不留神触到我肩膀,又谨慎地缩回去。
“若是不介意,就靠着我。”
她立时滞住,半晌一动不动,静得片顷,还是轻轻靠近来。
但这么待着没多久,许是想到了什么往事,她在我肩后隐忍地抽泣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