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惊骇,磕头道:“殿下!殿下为何要抓娘娘?娘娘怎可能放火烧自己的寝殿!近日宫中确是有这般传言,然而无凭无据,奴婢恳请殿下明鉴!娘娘是冤枉的!”
李纹笑道:“空穴来风。至于太子妃是否真的冤枉,叫刑部审一审,不就清楚了么。——第四,将太子妃押走,送往刑部衙门。”
“诺。”第四应声,对林心愿道,“太子妃娘娘,得罪了。”说罢,将她的双臂反剪,作势要带走。
“太子殿下!”
这时,青竹尖叫起来。李纹便抬手,示意第四停下。林心愿沉默着,当下的这一切教她羞耻、痛苦,心如死灰。
只见青竹股战而栗,死死咬住下唇,脸色苍白若死人,已然落不下半滴泪来。半晌,那唇咬破出了血,终于呜咽道: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奴婢……奴婢知罪。”
“何罪?”李纹挑眉,“下药毒害狗的罪,还是放火烧了梅月殿的罪。”
青竹磕一响头道:“奴婢确是一时鬼迷心窍,放火烧了娘娘的梅月殿,然而下药毒害狗的罪名,奴婢是万万不肯担的。”
“如此。”
李纹点点头,示意第四放了人。林心愿失了桎梏,踉跄几步,几欲瘫倒,刘公公叫道“娘娘!”,忙冲上前,眼疾手快将她扶稳了。
这下,林心愿知晓自己被他拿来做了鱼饵,哀哀抽噎起来,狠瞪了眼李纹,深深低下去。
李纹见她泣下如雨,心中莫名十分烦躁,便敛了眉眼,神情冷漠异常,对青竹道:
“为何要放火烧了梅月殿?”
青竹失神落魄道:
“奴婢、奴婢一直以来都知晓的,娘娘虽嫁入了东宫,却始终不得殿下的心。后来,娘娘不幸跌跤滑胎,由此搬入了殿下的心昭殿。这些天里,奴婢能看得出来,殿下对娘娘是愈发上心了……
然而,奴婢观察娘娘似总想快些回梅月殿去,于是一时鬼迷心窍,偷偷将梅月殿烧坏,好使娘娘在殿下的心昭殿多住些时日……”
刘公公长叹息道:“青竹,你可真糊涂!”
青竹不言语,目光寻向林心愿。
林心愿被刘公公搀扶着,兀自低着头,很是消沉的模样。青竹凝视着、凝视着……自己奢望的所有,容貌、地位、家庭,在那般人生里齐全了。青竹知晓自己是残缺的。她好恨林心愿为何要爱李绍,为何要将这样老鼠偷米吃的爱,写下来留下来……如今她替她烧得一干二净。
倘若要死,她想要为了谁而死。
李纹冷淡道:“倘还有别的话,在牢里慢慢与刑部的人说罢。”
遂命第四将青竹押走了。青竹没有回头。
一旁,范宜风看完了这场荒唐戏,啧啧道:“女人、女人!”
忽然想起甚么重要的,先窥了几眼林心愿,接着对李纹行礼道:“殿下,这尸还须验下去么?”
“不必了。”
李纹揉太阳穴,或许是近日操劳过度,不时有些头疼。
刘公公听了,不放心道:
“殿下,奴才真不是下药的凶手。奴才对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娘娘皆是忠心耿耿。倘若奴才方才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孤知晓。”李纹不耐烦。
他看着仍在流泪的林心愿,叹了口气,走过去欲从刘公公手中接过她,不想她猛然拍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抽噎着道:
“你不要碰我!”
范宜风与刘公公见状,皆倒吸一口凉气,太子妃竟敢对太子这般态度!
李纹怔了一怔。她额头上浮着淤青,精致的妆容几乎哭花,楚楚可怜的模样。此时此刻,竟没有将她的情绪征服了的满足感。
这教他很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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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天黑用过了晚饭,二人再没有交谈过。
期间白雪梅熬制好了药膏,返回心昭殿,为林心愿的额头剪了薄贴贴上。见他们之间你不言我亦不语,殿内一片沉寂,便不久留,分别嘱咐了些话,脚步匆忙地离去了。
李纹坐在书桌前批阅公文,然而心绪始终不能够安定。
换了本游记临摹,一刻钟后又拿了把空白的纸折扇,取去小叶紫檀木扇骨,压平扇面,研墨执狼毫毛笔,于其上写《万空歌》。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簪花小楷的字,被无形的狭窄的牢笼囚住了,不能自由,蜷伏了横竖撇捺,就这样被囚禁二十年,骨头都怪异地变形,永远不得四肢健全地行走。
他丢了扇,去内室看林心愿。
冰鉴微凉。她抱双膝坐于榻上,发着呆,前方摆他的那张茶几,茶几上静置毛笔,与不知抄写了多少的《女诫》。
李纹在隔帘前站了片刻,方才唤她道:“太子妃。”
林心愿闻声,终于不再装聋作哑,转过头来,对他道:“太子殿下。”再无别的反应了。
他默了默,坐到茶几的另一侧,见她兀自不出声,随手翻那本抄写的《女诫》。
死灰槁木的内容,被她用拙劣的笔画抄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字迥异于他的,犹如三岁孩童,饱满而偏圆润,仿佛要撞破纸面,扑棱翅膀飞出来。
林心愿将它抢回,在茶几平整的面上重新摊好了,从笔搁上拿起狼毫毛笔,吝啬地沾一点墨,接着坐得挺拔,正欲下笔。
李纹探身,伸臂越过茶几,摁住她执笔的右手。她挣扎却徒劳。他叹气道:“林老爷就是这般教你握笔的?”
不顾她的抗拒,操着她的拇指贴紧笔管的内侧,食指与中指搭于外侧。末了,补充道:“擫、押、钩、格、抵,此为五字执笔法,孤最为惯用的一种。”
“哦,臣妾知晓了……”
林心愿闷闷道。
鸳鸯端着托盘入殿内来,视野里太子与太子妃皆不在,便很有些奇怪,东张西望了会儿,方才注意到内室那边有人的动静,连忙将药端过去。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奴婢端药来了。”
李纹道:“进罢。”
“是,殿下。”
鸳鸯便腾出只手掀开隔帘,甫一踏入内室,看见这番情景,不免为难起来,道:“哎呀,这、这该放哪里呢?”
李纹正待开口,却见林心愿将毛笔搁回笔搁上,俯身,用双臂压住那本《女诫》,连连摇头道:
“不行,不行,今晚我发誓要抄够二十遍的!”
李纹垂眸,瞥见她叠起来的双臂后,半隐半现的一痕……他知晓她这是寻藉口不想吃药,然而不惯她,遂对鸳鸯道:
“鸳鸯,你去唤人再搬张茶几来,这榻足够宽阔,放得下。”
鸳鸯称诺,照办了。
内室的这张榻上,便紧贴着两张矮桌,一张放笔墨纸砚,另一张放托盘,上边置着只盛了药的酸枝木碗,以及一小盘荷花酥。
“………”
林心愿深呼吸,捏住鼻子,将药一口闷进肚。
滑腻的棕黄色液体喝进去,每滴都像小小的寄生虫,挤挤攘攘在她的胃袋,蠕动爬蜒,几欲攀着胃壁爬出嘴外。
于是她忍不住干呕几声,忙捻了块荷花酥,狼吞虎咽地吃完,觉得唇齿留香,想要再去捻一块,被李纹挡下:
“这块是孤的。”
“哦,”林心愿立马收回了手,点点头道,“臣妾观这天色已晚,殿下不若先回去罢,早些歇息,明日还须得上朝。后日……臣妾去立政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李纹默了片刻,答她道:“孤陪太子妃将这二十遍抄完罢。”
林心愿道:“那臣妾今晚还是只抄十遍。”
他们便再不说话了,只剩纸张翻动的窸窣声,而窗外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
这一夜,林心愿知晓自己又做梦了。
她茫然站在那里,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要去何方,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唤她,转身,是青竹。
青竹对她笑:“小姐,我要走了。”她问:“你要去哪里?”青竹想了想,道:“我要回家了。”她又问:“家?”青竹点点头:“我阿姊也在那里,她等了我好久。”她也想了想,道:“一路走好,千万莫要迷路了。”青竹对她笑:“嗯,小姐放心,那一路的灯笼的光,会指引我寻到回家的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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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时辰前,在太医院。众人正各自忙碌着。
白雪梅背医箱从心昭殿赶回来,又用两颗大苹果将第八打发走了,现下正立于灶前,熬制着用来制薄贴的药膏。
袅袅的白气模糊了视野。柴火燃烧的香味。她发呆起来,再回过神时,注意到屋外边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
遂走到窗前,朝外远眺,厚重的白云纠缠乌云,像乡愁那样,拉得极长极长,到底要延续到何方。
白雪梅咳嗽几声,有些怅然:“雨停了。”
范宜风一手撑拐杖,抱着药材慢慢走进屋内来,恰好听见她的呢喃,便也学着她行到窗边,仰望了会儿天空的云,觉得无聊极了,嘲笑她道:
“雨停了,说明之后又要下雨。”
不久,这雨果真重新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