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纹将道士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异、痛苦看在心里，轻轻地笑。
紫檀木镂空摺迭扇在手中，不时地转着，给了他安全感。
此时此刻更加思念林心愿，不知她在心昭殿，是否也在想他……他命人传话让她自己用晚饭，可他知道，她一定会等他回来的。
那道士惊慌失措的，连名姓都忘记报上，兴庆帝问道士：
“你叫甚么名字？”
道士忙不迭行礼，道：
“草民姓……张！名、名一八！”
袁皇后听了，很有些满意，这道士慌张，临时竟还有点小机智，谎报了自己真实的名姓。即使李纹指出道士撒谎，只要她帮着一口咬死，他也无可奈何。
边暗自打量李纹，他无动于衷，她心想：“你还能装多久！”
一阵凉风吹过，兴庆帝咳了几声，袁皇后作势站起，道：“皇上，臣妾去给您拿披风来，千万别着凉了！”
“不必了，皇后坐回去罢。”
兴庆帝摆摆手，面露不耐，又问那道士：“朕不管你究竟姓甚名谁，你老实招来，皇后是否曾将你招入宫中？”
道士颤颤巍巍答：“回皇上，是……”
“为何？”
兴庆帝好奇他会不会做出另一种答复，故意将话问得暧昧。
太子、皇后，加上这道士，如果三人的说法皆互相有出入，那事情很有趣了。就像他还记得自己做太子时，同先帝观过的，前宰相袁殊与别人的一场戏。
道士伏地，满额都是冷汗，支吾不能答复：
“嗳、嗳，回皇上，嗳，草民……”
兴庆帝懒得催促，百无聊赖盯道士躬下的脊背，只等他“嗳”完，或者袁皇后、李纹发声。
是袁皇后的柔声细语：
“张道士，你别害怕，皇上爱民如子，绝不会刻意为难你。还望你如实答复皇上，那日，本宫招你入宫来，到底是不是为了梅月殿走水一事？”
道士嗫嚅数回，窥李纹，道：
“是……”
袁皇后松气，对兴庆帝笑道：
“皇上，您听，您确实是误会臣妾了。”
李纹上前一步，行礼道：“皇上，臣以为现在下结论还太早，臣的这一物证，还恳请皇上过目。”
兴庆帝颔首，命郑公公去接过第四手上的桃木托盘。
郑公公将它捧近到兴庆帝跟前，第四毕恭毕敬跟上去，得了首肯，掀开了红锦布，露出底下两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一大带一小。
打开小的那个，兴庆帝观察了片刻，道：“不过是一些灰罢了……哦，怎么还有张未烧完的纸？写得都是些甚么？鬼画符！”
袁皇后大惊，去瞪道士。道士听完兴庆帝的话，面色苍白如纸，两股战战。而白月，虽是后来伺候的，也知晓此事，几乎吓破了胆。
郑公公再打开大的，兴庆帝仅看了一眼，即刻黑了脸色，将木盒“哐咚！”打翻在地，众人定睛一瞧，从木盒里边竟滚出来一只草人！
草人上有被烧过的痕迹，残缺了左手和左脚，腹部、头部皆有焦黑点，显然在火里正烧着，就被人捞出来了。
兴庆帝冷笑，对袁皇后道：
“皇后，你来同朕解释解释，你说请道士是为了梅月殿走水一事，怎么会需要扎个草人？难道，皇后是要使邪术害太子妃不成！”
袁皇后震悚，慌忙从座上起身，在白月搀扶下跪在了兴庆帝跟前，哭道：
“皇上，臣妾冤枉！一定是太子意欲陷害臣妾……”
白月亦胆颤心惊，心想，要是皇后娘娘出事了，连她都可能遭殃！吓得不停磕头，求情道：
“皇上明鉴，娘娘真的是冤枉的！”
又对道士恨道：“这位张道士，我们娘娘宅心仁厚，赐下钱财以解你生活之困，不想你恩将仇报，就不怕日后遭报应么！”
道士闻声，抬起头来，匆匆地瞄了眼白月，只消一眼，足以使他摧心剖肝！
报应？
他仿佛重回爱子吊死的那晚，他聪慧孝顺的才庆，就这样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六岁，为了一个妄想得到荣华富贵，而抛弃自己入宫去的女人。才庆，你怎么能够这么狠心，丢下阿爹孤伶伶在世上？
李纹掀袍，跪下来道：
“皇上，儿臣在御书房所说的，皆为实话，绝无一句谎言。皇后娘娘请来道士，并非为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要使邪术，害儿臣的生母魂消魄散。”
顿了顿，接着道：
“儿臣的生母薨逝多年，生前尽心尽力辅佐皇上，不想，如今竟不得安宁！”
袁皇后听了，又急又怕，哭得满脸泪水，道：
“皇上，臣妾真的冤枉！这草人，是太子陷害……！张道士，你来替本宫作证，你说清楚，那日，本宫到底让你做了甚么！”
众人将目光聚集在了那道士身上。
道士再看了一眼白月的模样，低回去，不知思考了些甚么，长久地不说话。终于，道士下定决心，重重地磕了一响头，道：
“皇上，那日，皇后娘娘招草民入宫，赏下许多钱财，命草民做法使前皇后的魂魄彻底消散，连投胎都不得！”
道士这话一出口，袁皇后瘫软在地，嘴唇翕动，最终只无力地解释：
“皇上，臣妾是一时鬼迷心窍，那法，臣妾只让他做了一半，就停止了……”
“哦，一时鬼迷心窍！”
兴庆帝说，冷冷地俯视袁皇后。
他的目光似爬满了虫的冰刃，刺入她的身体里，连虫也是冰做的，密密麻麻，蠕动着四处地钻，啃肉吸血，奇异的瘙痒一样的疼！
“皇上，”袁皇后道，“皇上……”
居然匍匐上前，伸手紧紧地揪住了兴庆帝的袍角。
兴庆帝并不说话，单只打量袁皇后的脸，袁殊的女儿袁曦的脸，不是他的穆雯。
穆雯早死了，留下一个像她又不像她的孩子。
李纹从穆雯的命里夺来了那双眼睛，然而，他每回望进去，里边是死水一片，再也寻不见她的粼粼波光……光阴荏苒，他爱了穆雯半辈子。
可他也爱袁皇后，穆雯到底只是个死了许多年的人，袁皇后才是要与他厮守终生的。所以，他接纳、原谅她的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她将对穆雯的恨摆上台来，展示给别人看，他便不能坐视不管，因为他得证明自己还深爱穆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