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萤坐了下来，“不是很严重，但肯定不舒服。”
是啊，感冒也是病，怎么可能会舒服，也不知道岑雪在乡下山里的那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之前小的时候暮合好奇，也还没那么知道岑雪奶奶的事情的时候问过一次，岑雪没怎么回答，像是那不是她的童年，没有丝毫值得眷恋的岁月似的。
再后来长大一些，方洲提议要不要去山里春游，三个人都开心地不得了，早早准备着周末要带去春游的好吃的，饼干啊、寿司啊、小点心啊……计划着这次是不是能上山看日出、摘蘑菇，会不会有刚出生的小兔子在树丛中间探头探脑……暮合也没多想，顺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道小雪老家的山是什么样子，能不能摘蘑菇……”
暮合清楚地记得，岑雪当时是侧对着她洗水果，那一秒岑雪弯弯的眉眼僵住了，慢慢失去了弧度，手里的芒果被抓的紧紧的。
很久以后暮合时候才知道，对于岑雪来说，山里、乡下都不是童年，也不会有留恋，因为那里是噩梦，是炼狱，是岑雪小时候想要逃离但永远没有办法离开的牢笼。偏偏这片牢笼没有锁，可以看见天。
吃好了早饭，暮合先打电话给司机，然后出门迈进了冬日清晨冰冷的阳光里，拢了拢羊绒大衣，暮合觉得这个冬天，比以往要长一些。
还有小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年下的事情总是忙一些的，往年也是如此……啊，往年。
还要有多少个往年？
没人知道。
相比那些二十四五才进入职场，刚刚入职的前十年里每天有人管着、布置任务的普通人来说，暮合这颗二十五岁的心是苍老的。
员工往往只需要在自己的一隅里摸爬滚打，早上起床发发牢骚今天才到周三，上班路上想着避开早高峰就好，上午是千篇一律亦或是有一点变化就有点惊心动魄的工作，指针指向12的时候考虑一下中午要吃什么，是外卖还是楼下隔壁街的排档双拼……
但他们这些人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呢？也许是从一开始背负的东西就不一样。也不是其他世家子弟身上的企业命脉、家族未来云云。没人给过暮合这些期望，暮枭不会给她所谓的经验指导，也不会对她有什么业绩考核，从暮合记事起，暮枭就对她若即若离，似乎是有芥蒂，又似乎，是想逃开她。
对于暮合来说，暮枭是疏离的。越是长大，这种感觉就越明显，但也只是感觉。暮枭除了在公司要让自己亲自打拼，就像扔烂摊子一样扔给自己这件事情上有所执念之外，是一个及格的父亲。
是的，不是合格，是及格。
上小学的时候，其他小朋友会分享自己听来的故事，暮合就问，这么有趣的故事是哪里听来的啊？别的小朋友就说了，是我爸爸讲给我的啊。你爸爸不给你讲故事吗？
不讲吗？
记忆里暮合的妈妈还在的时候，暮枭似乎是会给暮合讲故事的，但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小时候暮合记性不好，连妈妈都记得不清楚，怎么会记得晚上有人讲故事是什么感觉呢？
回到家，暮合放下书包坐在门口等暮枭回来，那时候家里已经有暮萤了，只是她还小，还在念幼儿园，暮萤从来的第一天就很粘着暮合，两个小孩子就坐在门口，等啊等。隔壁家的小孩子牵着小狗跑过街道，再跑过去，太阳叫红墙小院里的花都变成了霞红……
那时候家里有一个阿姨，一边抱起了暮萤，一边问暮合今天怎么一定要等爸爸回来呢？
暮合不说话。继续等。
最后阿姨怀里的暮萤睡着了，阿姨说，咱们先吃饭吧，等一会儿小萤该饿坏了。
暮合眨了眨眼，看了看玻璃门外的草坪，点了点头。
饭吃到一半，门外草坪上传来发动机的声音，暮合几乎是蹦下了椅子，冲了过去。暮枭推门进来的时候，暮合刚好冲到那双很高的腿的面前，仰着小脸，看向暮枭，“爸爸……”可就是说不出来别的话。暮枭蹲下来，尽量与暮合平视，“怎么了，小盒子？”
暮合脸有点红，平时暮枭忙，很忙，她没有其他小朋友向父亲撒娇的习惯，也还没有什么东西是非要向暮枭本人求才能求到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暮枭用大手捏了捏暮合的脸，真像啊，好久都没有看看小盒子了，脸总算圆回来了，不像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暮枭的脸色变了变，轻咳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吧，去吃饭。”说着往餐桌走去，那时候……
“爸爸，你今天能给我讲一个故事吗？”暮合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饶是这样也只够朝着暮枭高大的背影才说得出口。
暮合看到暮枭的背影顿了一帧，然后转了过来，“什么？”有些惊疑。
“能，能不能，就是讲一个睡前故事……”暮合看向暮枭的眼神低了下来，“很短也可以的……”小姑娘哭了，可明显在压抑，暮枭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便小盒子是女孩子也不行。
暮枭的心揪了一下，慢慢走过去，手还没碰到暮合的头，暮合刷地把头仰了起来，暮枭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暮合倒是先开口了，“爸爸，对不起，我不该哭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哇——暮合哭了。
上一次小盒子哭是什么时候？是那一次吧。爸爸的小盒子真是很坚强啊，好久都没有哭了，还是……还是爸爸一直都忽视了你，都不知道小盒子已经这么重了……
暮枭抱起暮合，见暮合哭了，暮萤也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厨房里阿姨急忙跑出来，摸不着头脑。
索性暮枭抱着两个小娃娃先坐到了沙发上，一边哄一边给两个小胡闹顺气，说实话，有些手忙脚乱。等两个小孩子都安静了，不哭了，暮枭擦干净暮合的眼泪，对她说，“好，今天爸爸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真的？”暮合脸上的兴奋是藏不住的。
“嗯，不过爸爸要先处理工作，然后给小盒子讲故事，好不好？”
“嗯!”
暮合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多么开心，可能已经不仅仅是开心这两个字可以概括的了，讲故事诶，今天答应了同学明天给他讲一个故事的……
可是那天晚上暮枭并没有来给她讲故事。很晚了，暮萤早早被抱去睡了，暮合一直等啊等啊……
有多期待，就有多失望吧。当时，很失望吧。暮合记不得了。
不过十八岁考上大学那一年的暑假，那一天，暮合是记得的。无比清晰。
那一天暮枭带着暮合开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当时还是郢城外面的小小郊县，离市中心还很远。一路上从红灯绿瓦的省城开到颇有乡土气的郊市，眼前的景物逐渐灰蒙蒙起来，灰暗破败，三三两两的行人投来的冷漠的，略微好奇的目光，以及车窗外泥土路的焦热、车轮激起的尘土……都叫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终于到了地方，暮枭停下车，暮合已经被车颠簸地头有些痛。车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车窗看去，像是一群人在一个什么厂门前叫嚷，至于是什么厂，暮合看不清，因为工厂的门牌已经在轰的一声中被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