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更稠,风声嚎哭似的,在门扉开启的瞬间收歇。

    身披簑衣的男人低着头匆匆推门而入。

    斗笠边缘滴下成串的水珠,打湿了青砖,男人抽开湿淋淋的系带,摘下斗笠谦恭地按在胸口,单膝跪下,低头向李靖行礼。

    雨太大了,斗笠与蓑衣形同虚设,水珠不间断地从他发梢滴落,顺着下颔流进湿透的衣领,男人抹了把脸,抬起头来,露出张熟悉的,沉默整肃的脸,冻得乌紫的嘴唇,胡茬、青眼袋与狼狈的湿发让他看起来有点邋遢,但也正是这些,让他比记忆之中,更多出一些新鲜的活气。

    “麻修齐……”

    哪吒一怔,旋即扣起食指弹出一点热意,男人身上霎时便蒸腾起白雾,待水蒸气散去,男人对哪吒深深拱手:“谢仙人。”

    浸入骨髓的潮湿寒意被驱散,麻修齐重新振作起精神,征询似的目光在李靖与哪吒之间短暂徘徊。

    李靖摇摇头,示意哪吒并不需要回避,随后,他敲了敲桌面,沉声询问:\“如何?

    “是\“,麻修齐神情整肃,“熊统领已将少爷与夫人带往别院,那里地势较高,一时半会不需担心。”

    \“可有让他人知晓?\“

    “没有,我与熊统领对少爷与夫人均是宣称外出散心未泄露一丝一毫,熊统领留在别院,会严防他人进出,不会让夫人与三少爷接触到不该听到的事。”

    李靖颔首,一直无意识敲击桌面的手指蜷了一蜷,像在思考,片刻后,他再度叹了口气,往后靠去,抬手揉了揉额角,忽然问:

    “麻修齐,你说,我要如何做?”

    跪在堂下的男人毫无犹豫,用力磕头后,他大声回答:

    “属下不敢擅自为将军做主,但将军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属下都会豁出性命支持将军。”

    李靖反问:

    “你也认为我该将哪吒交出去?”

    “属下不敢!”

    “不敢?\“李靖顿了顿,“你也听到外面的百姓是怎么说的了吧。“

    “将军不必将那些愚民的话放在心上。”麻修齐猛然抬头,满脸急切地否认,“自将军把守陈塘关,百姓安居乐业,市间鸡鸣狗吠人群熙攘,军中训练有素,比之商王治下的其他百姓,陈塘关已是一片净土。”

    “对陈塘关百姓,我自认问心无愧。”李靖平静地说,“但敖广要用这种伎俩逼我交出哪吒,恕李某不能从命,我李靖的儿子,就算再不成器,也不该成为那老龙王的盘中餐。”

    本来漫不经心的哪吒闻言,霍然挺直了脊背,目光定定地扫向李靖,而李靖毫无所觉。

    “堂堂四海龙王,也要自降身份,做这种噬人而化的下作事情。”

    “老畜生。”麻修齐咬着牙骂,“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先清点关内损失,转移百姓至高处。”李靖沉思片刻,“童男童女一事决不能松口,凡事有一就有二,女人十月怀胎产子,绝不是为了生下孩子给敖广做口粮。”

    “可他若是再招来海啸……”

    “近期他不会再有大动作了。”李靖很肯定,“我也会先召金吒木吒回来帮忙,老熊那里再嘱咐几句,要他看好哪吒,去吧。”

    “是!”

    麻修齐退出书房时,不知是不是哪吒的错觉,似乎门外的暴风雨,真如李靖所说,小了一些。

    书房内复又安静下来,李靖起身,沉默地踱了两步,半晌,他站定,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转过身来对着哪吒,竟是深深一揖到底。

    !!!

    哪吒过了电似的一激灵,蹭地跳起来,下意识想左脚绊右脚的伸手扶住李靖要他别行这么大礼,这场面让他毛骨悚然。

    往日迎战十万水族也只轻蔑一笑的三太子,如今面对自己亲爹的这么一揖,忽然变成了个手足无措的小结巴,一句“李将军何必如此大礼”尽管在心里倒腾了十遍有余,从喉咙里跑出来的时候却脚尖踩脚跟的撞了车,他“你你你”了好几声,站着和李靖愣愣对视了好一会,脸慢慢红了。

    “你、唉、这……”哪吒痛苦的捂住脸,一屁股坐回板凳上,摆摆手很颓丧地回,“有事就说,我受不起这么大礼。”

    全然不知自己拜了儿子的李靖呆了一瞬,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触到了他的雷区,本来已打好腹稿的话也被卡回肚里,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哪吒有点尴尬:“您继续说,我……”他卡了壳,李靖面对“束阿”的温和有礼让哪吒几乎错觉,这样的平等对待竟是他可以享有的。

    因而在这尴尬又沉静的一刻,哪吒奇异地感受到一点稀薄的温情,那温情转瞬即逝,让他迫切地想说些什么,去抓住这种陌生的感觉。

    “我……”他张张嘴,种种不合时宜的言辞如同烟尘,由他悄然燃起的莲心喷薄而起,横冲直撞地涌出咽喉,他几乎倾吐而出。

    窗外有人奔跑而过,脚步杂乱,李靖侧过脸,凝神去听。

    就在这时,哪吒抬起眼,看到李靖的侧脸。

    那侧脸是他所熟悉的,很多次的针锋相对,他被李靖气得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几乎要化成一根着火的棒槌给他油盐不进的爹来上两锤泄愤,而李靖却对他的怒火不为所动,只是面带不耐的偏过头去,像再也看不下去小儿子的丑陋情状,再说上两三句,他便全然失去了耐心,拂袖而去。

    李靖是三昧真火也融不化的冰。

    ……他早该明白这一点。

    卡在嗓子眼的诸多言辞倒流下去,沉甸甸地堆在胃袋里,哪吒自嘲一笑,开口问:“李将军有何吩咐?”

    “嗯?”李靖回过神来,缓缓才想起方才的话题,然而长拜眼看是不合时宜,他思索片刻,也没想出些更隆重的形式,便干巴巴地道:“是这样的,上仙觉得哪吒如何?”

    “天资……”哪吒顿了一瞬,恬不知耻地自我评价,“奇佳。”

    “是这样。”出乎哪吒的意料,李靖很赞同,“犬子生即能言,若是修仙,更是异于常人,可一日千里。”

    “……哦?”

    “但先前我也与仙长说过,此子虽天赋卓绝,但心性不佳,李某本想将哪吒带在身边教养至成人,再允他修仙。”

    “李将军为何……”哪吒瞧着李靖,“突然提起这个?”

    提起缘由,李靖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我本以为,起码在陈塘关,我能保哪吒无虞,但就现下看来,我怕是……没法再护这孩子平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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