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的,冲天的炽白火柱拔地而起,撕裂大地,蛮横地染红了大半个夜空。

    麻修齐没命地躲在宝塔的灵光下,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塌陷的监牢,云岩宫的黑袍众早在法身显现之时就被压成齑粉,与瓷化的首领一起混入无尽的飞灰之中。

    一时间,整个离火司像是炸了窝的萤火虫堆,未被真火波及的仙人纷纷御起法器,滞在空中,心有余悸地俯视脚下的狼籍景象。

    远远望去,离火司空中散布着点点荧光,那是驾驭各色法器的仙人们,而地面,大地皲裂,金红的岩浆在黢黑的裂缝中肆意蔓延,木质的房屋燃成了一把巨大的火炬,一束接一束的点亮,火势汹涌急迫,烧完一栋房屋不过瞬息,很快,火炬熄灭,从前雕梁画栋的华美建筑成了个黑烟弥漫的空架子,白玉雪砖的地面脆的好像一块早春的浮冰,在岩浆的侵占下裂的千疮百孔。

    仿佛多米诺骨牌,烧空了的骨架一座接一座的坍塌,不幸被波及的小文职裹了半身火焰,压在废墟之下动弹不得,浑身灵力都用来对抗真火的威力,他无暇自顾脱离险境,叫苦不迭,索性那火并非三味真火,两厢对抗之际,火焰渐渐熄灭,在力竭之前,小文职终于得了余裕,狼狈脱身,他跳至空中,一连串的拍打身上焦黑的灰烬。

    在他被困之际,其余被牵连的人也被救出,远远的,膨胀数千倍的玲珑塔隆隆震动,蛮横地将哪吒压在塔下,哪吒弓着脊背死死咬住牙关,六手死死托住塔底,两脚深深陷入地下,像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炽白的火焰不间断地自他身上涌出,如同海浪,然而尚未扩散,便被塔中灵光熄灭。

    小文职在空中看的发愣,不由自主地揪起了心:“三太子好像不太好。”

    麻修齐叹了口气,扯住他往后拖:“先撤远一些吧,莫被波及到,与你一起的仙人可逃出来了?”

    小文职犹犹豫豫地被他扯退几步,忽然啊了一声:“有一个!我没见到他呢。”

    “谁?”

    “宗潼,那个水族。”小文职挣脱开麻修齐,左右张望片刻,没见到人,便问,“你有看见吗?”

    “没。”提到水族,麻修齐神情不愉,“区区妖物,死在这火中倒好,若没有他,三太子今日何必如此。”

    过罢嘴瘾,麻修齐无可奈何地一抖手,对小文职道:“自己去与小戴他们汇合,方才你们在哪栋建筑,指与我看,我再去找找。”

    指罢位置,目送小文职飞远,麻修齐将目光落回所指位置,建筑已经塌成废墟,焦黑一片,与两人争斗的地方颇近,他谨慎地靠近落地,先以神识搜索,发觉并无回应,心里不由起了嘀咕。

    水族本就惧火,哪吒的火又不似凡火,连仙人都有猝不及防着了道的,这区区妖物,死在这场大火中,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想到这里,麻修齐上下打量那废墟片刻,犹豫起要不要靠近搜索尸体。

    就在此时,一声爆喝突起,炎柱轰然暴涨,扩散的热浪将御云的麻修齐险些掀了个跟头,来不及反应,麻修齐顺着本能后撤几尺,瞥了一眼战场情况后,他迟疑片刻,再顾不上搜索水族踪迹,抬手放了个信号,示意同僚再撤。

    灿白的烟花在通红的夜空炸开,麻修齐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战场的方向。

    红绫似蟒,死死绞住塔身,试图将其拖离原地,玲珑塔身周灵光时明时暗,暗时摇摇欲坠,明时又稳如磐石,两件法器一时焦灼在原地。

    不远处,李靖面无表情地捏决,口中梵唱不停,混天绫绞的越紧,他的面色就越发惨白,鼻下渗出细细血丝,但他毫无所觉,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幼子。

    哪吒咬紧后槽牙,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咆哮,三头六臂背托巨塔,脚下是无边焦土,同僚细细的哀鸣被风吹散,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像妖魔,而并非是仙。

    眼前诸般场景,竟与数千年前于轮回镜中所见渐渐重合,他终究是未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吗?

    长久,李靖叹息一声:“是我的错。”

    声音轻飘飘地卷进哪吒耳中,他愣了一愣,分神的瞬间手腕一软,混天绫也跟着松了瞬间,趁此,玲珑塔继续涨大,压力骤增,哪吒闷哼一声,整个人猛地向下一沉,融化的岩浆淹至小腿肚,腰深深折下去,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齐,他咬着牙,喘着粗气,挣扎着抬起头问:“什么意思?”

    李靖沉默片刻,看着他说:

    “当年我被敖广蛊惑,认为你终有一日必成大祸,届时天下大乱,不如当时忍痛将你毁灭在襁褓之中,因此答应了敖广的请求,我下不去手,借他的手也是好的。”

    这是李靖第一次,坦然地和哪吒说起这段往事。

    “但那天你浑身是血回到陈塘关的时候,我后悔了,你是我的儿子,子不教父之过,在你长大成人之前,我还有很多时间教育你,让你不必走入歧途,若是这样也无法阻止命运,我会在命运到来之前,亲自动手了结你,是我昏了头,居然会让敖广对你下手。”

    “我是那么想的,但敖广用陈塘关全城百姓的性命威胁我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我是陈塘关的父母官,你是我的儿子,他们也是如此,这么多年我苦心孤诣在腐烂的殷商版图中一手建立起陈塘关,让人人得以生存休憩,不必担忧战乱,陈塘关数万百姓,我绝不能用他们的命来换你的命。”

    哪吒沉默着,一颗心重如千钧,暴躁的火柱渐渐熄灭,夜空复又陷入黑暗,岩浆的流淌慢下来,焦黑支离的残垣冒着缕缕的烟。

    一切变得很远,只剩李靖平稳的声音仍然清晰地继续着。

    “你自戕的时候,说来可鄙,我松了口气,但敖广言而无信淹了陈塘关,我两个都想保住,可两个都没留下。”

    哪吒想起陈塘关,幼年时他被严苛的圈在李靖府中,未能好好看看李靖引以为豪的治下都城,即使偶尔被熊常带出门玩耍,也并未对陈塘关的宝贵平凡有深刻理解。

    直到他参与了封神之战,易子而食、两脚羊,挖心、炮烙,一切的一切,让小小陈塘关中可贵的日常显得美好……而生机勃勃。

    “陈塘关成了废墟,我想起码得保住一个,所以我带着你的尸体去了金光洞,求太乙为你重塑身体。”

    哪吒晃了神,镇妖塔中千刀万剐的疼痛伴着模糊记忆一齐涌上,百痛千恨之中,他听见师傅说:

    “痴儿,放下执念,莫让恨意蒙住了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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