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李靖死亡已有四个半时辰,不死药尚未到手,时间如滔滔江流,无论如何张开五指,也只能徒劳的感受水流划过,无法阻挡它迅疾流逝。

    第一缕阳光射破夜空,照在哪吒左眼,将深黑的眼仁映成通透的琥珀色,冰凉的淡白光线晃得眼睛刺痛,生理性的泪水沁出,他眨眨眼,一滴眼泪落下去,穿过重重云层,落向了数千公尺下的繁忙人间。

    宗潼与纪明轩大气也不敢出地坐在他身后,两只手规规矩矩放着,一眼也不敢多往哪吒身上看。

    纪明轩刚上混天绫的时候着实新鲜了好一阵,说来羞愧,他作为精怪,长途跋涉全靠飞机,现今的人间,没几个妖怪会炼飞行法宝,偶有能流落到妖市拍卖的,也只能用于短途飞行,飞的都没滑翔机方便,还容易被人间无孔不入的摄像头拍到,怎么想都不如坐飞机高铁靠谱。

    然而混天绫看起来是个毫无支撑力的软绸,乘坐时的舒适感和稳定性却远超飞机,飞的奇快无比,眨眼间便能搅散云层,一路上也不知破坏了多少个城市的降雨,但坐在上头,却感觉如履平地,宛如在用VR全息模拟飞行。

    纪明轩摸着屁股下的混天绫,眼前是渺渺烟云脚下是辽阔天地,眼底不由得露出向往和贪婪:这就是他们妖族原本真正能拥有的神力吗?

    如果他也能拥有这样的能力的话,移山填海,翻云覆雨,又有什么不能做到!

    在一旁的宗潼瞥见他神情变化,同为过于有上进心的妖族,他很容易地就能看出纪明轩想法。

    “仙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宗潼摇摇头,出于好心低声说。

    “你怎么也和老马说一样的话。”纪明轩不以为意,“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想象和实际总有差距。”宗潼说,“我不是许久没出现了吗。”

    “嗯?怎么说,宗哥一朝鸡犬得道了?”

    “正是如此。”在仙界被人拿捏奚落几个月,再回到人间面对寻常妖物的向往,落差让宗潼有点得意自满,他故作矜持地轻咳一声,“唉,在下不才,也在天界谋了个差事。”

    …………!

    过大的震撼让纪明轩一时间没能说出话,他震惊地瞪着宗潼,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道:“当真?”

    “当真。”宗潼点头,随后苦笑起来,“所以劝你的话也是真的,仙界和我们这些寻常精怪想象的不一样。”

    “得便宜卖乖。”纪明轩撇嘴,对宗潼的恐吓不屑一顾,“再恐怖能有在凡间老死恐怖吗?”

    纪明轩瞧着哪吒的背影,思来想去怎么也琢磨不出,为何这样单薄的少年身体里能蕴藏如此惊人的能量,传说走到他面前,而他是否有幸成为新的故事。

    想着,纪明轩的言语流露出渴慕:“寻常凡人能面对生死无能为力,我们生而为妖,本就违背常理,跳脱在五行之外,想超脱生死逍遥长生,有什么不对。”

    宗潼张张嘴,眼前闪过在天界看过的种种画面,刮过结界的风声凛冽,身前数步,哪吒支膝发呆的背影甚至称得上伶仃。

    已经活过三千余年,实力超群无人敢撄其锋芒的三太子,从哪里看都是纪明轩想要成为的样子,但他现今机遇,实在让人无法羡慕。

    这样的得道,值得吗?

    宗潼说不上来,不老不死的长生换来的是这样的清寂,傲慢,一成不变,高压的生活,当生命被压缩成薄薄一片,因此得以无限延长。

    想来想去,他能理解纪明轩的想法,下界妖物终其一生,都将仙界看成是虚无缥缈的向往与传说,当这个可能性真正出现在他们面前,谁都会为此疯狂。

    但当他真正在仙界生活过,近距离地体验过那种一成不变后,他的向往便消失了。

    于是只好转移话题:“老马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约好了一桩生意。”纪明轩含糊其辞,又说,“我没想到老马的真实种族是旄马呢,听都没听过。”

    “上古时期,是不是妖族到处都是呢。”纪明轩说,“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在人间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类发现抓去做实验。”

    哪吒的沉默与梦想成真的可能让纪明轩打开了话匣子,他盘起腿,对宗潼指指自己:“你猜猜我是什么妖怪。”

    “不知道。”宗潼打量他好一会,半信半疑,“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真的是妖吗?”

    寻常妖物,无论修为高低,妖族的特征与习性或多或少会体现出来,而纪明轩从内到外都和人类殊无二致。

    “我也不知道,但老马说我是。”纪明轩笑起来,“我爸妈都是普通人,我从小也觉得我是普通人,但总和同学格格不入,活到十八岁,跟我爸妈出门玩的时候遇见车祸,小轿车撞上卡车,我家车卡在卡车前轮被撞出去十几米,我爸妈在驾驶位当场就死了。”

    “卡车司机逃逸了,山路上又没人,车也少,我当时就想,就这么普通的死了,不甘心,我一直都觉得我和普通人不一样,但还没来得及证明,我就要死了。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老马那时候开货车跑长途,路过,说因为我的血脉太过稀薄,看不出我是什么妖怪,但能闻到我身上有熟悉的气息,所以出手把我救下了,。”

    “我就这么一直跟着老马了,我其实和人类的爸妈关系不好,那会出去玩也是他们为了拉近关系,强行带我出门了,但老马,他比我亲爹更像亲爹,你不觉得他很适合做爹吗?”

    “老马?”宗潼回忆片刻,也乐了,“就啰嗦那方面来说,是挺像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哪吒动了动,偏过脸来,漠然地瞥了纪明轩一眼,低声道:“你是夷羊。”

    “夷羊?”纪明轩一愣,先是往后下意识缩了缩,意识到哪吒只是普通的说话后,他兴奋起来,壮着胆子问,“夷羊是什么样的妖怪啊。”

    “我只远远地见过一次。”哪吒想了想,“长什么样记不清了,但似乎是有预言性质的妖物。”

    “预言……是说我说什么会灵验吗?”纪明轩摸摸嘴巴,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感觉好像自己也没有乌鸦嘴的能力。

    “不清楚,我不了解这些。”哪吒出乎意料地很温和,声音沙哑但和缓,有些出神“那是很久以前了。”

    纪明轩连连点头,见哪吒态度不错,更是大胆起来,心里琢磨起接下来趁热打铁该问些什么,然而尚未张口,坐下混天绫忽然一颤,他面色大变,下意识攥住宗潼衣角,几瞬之后,混天绫抽离缩小,哧溜一下回到哪吒手里,哪吒踩实沙地,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沙漠里荡过半圈,食指一挑,任由混天绫束起长发。

    沙漠的风干燥冰凉,让哪吒沉郁的心稍稍轻松起来,衣袂翻飞之际,他沉沉吐气,合目静立。

    纪明轩不明所以地看着哪吒,不知道他千里迢迢来这里来这里罚站的用意何在,但很快,他浑身一震,几乎瘫软在地,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下意识看向宗潼,发现他亦是满脸惊惧。

    广袤的神识一瞬铺开,如同巨大的渔网当头兜住整个沁缙古沙漠,于此同时,沙漠中具有神志的无数生灵同时齐齐一颤,面露惊惧,抬眼看向天空。

    哪吒识海中,无数意识如同星空漫漫闪烁,其中有几颗格外刺目的——

    依靠神识将那闪烁不定的巨大光团紧紧锁定,哪吒抓住两人低喝:“走!”

    缩地千里不过一息,待到纪明轩再回过神来,面前已不是无边无际的血色沙漠,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青铜门,门大得超越凡人想象,高得顶天立地,纪明轩看见的一瞬间,除去震撼,脑海中还冒出个不合时宜的诡异想法:

    这是来终极盗墓了吗?

    下一瞬,火焰蛮横无理地自哪吒掌间喷射而来,瞬间席卷了青铜门,热风卷面,纪明轩痛哼,被风压推得踉跄后退数步,感到外露的皮肤痛得他忍不住龇牙咧嘴。

    宗潼早有预备地撑起结界,好赖保全了满脸毛发,他瞥一眼毛发俱焦满脸痴呆的纪明轩,好笑地伸手,拉他躲在结界后。

    暴虐的炽白火苗转瞬便将巨门化为铜汁,迸溅的铜汁泼天似的,迎面凶狠地撞上哪吒五指前一寸的无形屏障,沿着缓缓淌下,漫漫四溢。

    铜汁遮面狂风鼓噪,自墓室里吹出灼热腥臭的冰凉空气,哪吒皱眉,挥手间风止铜凝,骤然凝结的铜汁沉闷砸在土墙之上,在那铜壁短暂遮住视线的一瞬,忽听一声凄厉的尖叫,一只纤细的拳头势如万钧,凶狠地打穿铜板。

    哪吒偏头让开,拳风在脸颊上擦出血痕,那拳头去势不减,轰然将身后的青铜壁砸得深深凹陷进去。

    纪明轩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大气也不敢出地与宗潼靠墙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随后,铜汁凝成的视障以那手臂为中心,裂出蛛网似的细密缝隙,哗啦啦碎了一地。

    蓬头垢面的女人表情狰狞如鬼,满口暗黄尖齿开合,喷出腥臭气息,歇斯底里地咆哮:

    “灵珠!我绝不让你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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