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药炼成的那一瞬,沁缙古沙漠万年不变的红砂齐齐褪去血色,苍白如雪,黑压压的云层顷刻间聚集在沙漠上空,第一滴雨落下来,渗进干燥灼热的白砂,晕出一点深色痕迹。

    两滴、三滴、四滴,豆大的雨点夹着冰雹,狠狠砸进砂中,雨越下越急,泼天的雨幕瀑布似的,自天际倾倒而下,眨眼便将沙漠染湿。

    一滴水砸在宗潼鼻梁,砸的他一激灵,他伸手抹去,与纪明轩对视一眼,都是一愣,两人顺着往上看去,发现更多的水珠渗下来,逐渐流成细小的水柱。

    墓穴中在下一场迟到千年的雨。

    纪明轩怅然地伸手去接水柱,温热的水自指缝间流淌而下,他沉默片刻,自言自语道:“……这雨……像眼泪一样。”

    宗潼不言语,只是轻声地叹气。

    纪明轩轻轻合拢五指又松开,像是想攥住水,他注视着水柱,低声说:“其实,黄帝也是爱旱魃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哪吒轻声问。

    “如果不是担忧她的安危,为什么要将不死药给她?”纪明轩说,“这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吧,如果留给自己,说不定战争中他就不会输。”

    “或许吧。”半晌,哪吒才如此回答。

    鼎下虚空架着的火焰缓缓熄灭,被烧得炽白青黑的小鼎缓缓停住旋转,敖桓随手一指,淅淅沥沥往下渗的雨水在空中凝成一大团,晃晃悠悠的飘到鼎上空。

    敖桓心情甚好地打了个响指,那水失去控制,哗啦以下泼在鼎上,嗤地一声响,接触高温的水被瞬间气化成蒸汽,墓穴中蒸汽弥漫,一下子闷热潮湿起来,被雾气隔绝,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模糊。

    降下温度,鼎盖不安分地颤动,与鼎身不断磕碰,咔哒作响,哪吒没有急于掀开鼎盖,反而将五指微拢控制住小鼎中的灵药,目光落在茫茫白雾中鼎的依稀轮廓上,并不看其他。

    “你要做什么?”他看着鼎说。

    “我吗?”敖桓笑着反问,“小哪吒,你觉得我要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哪吒回答,他的声音平缓,每个字都拖泥带水,看不清表情,但听声音,这让他听起来十分软弱,“我不知道,敖桓,但我无所谓。”

    以哪吒为中心,逐渐稀薄的白气呜——地向四周振散,衣襟猎猎高扬,他看向敖桓,厌倦地闭上眼睛:“你的目的是天帝也好,是仙界也好,是我也好,都无所谓。”

    “哦?”敖桓笑容不变,饶有兴趣地歪了歪头。

    “但那一切,要在我救了我爹之后。”哪吒说,他睁开眼睛,双目开阖之间神光湛湛,那种倦懒的心灰意冷消失了,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容干净,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向往,像个小孩,“等李靖复活,我会让哥哥们带着爹娘去下界找个清静地方隐居,就像师父那样,天界的这些破事再和他们没关系。”

    “等他们安全了,我会和李家彻底断绝关系,那之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哪怕是要我的命,都可以,那是我欠你的。”

    纪明轩诧异地睁大眼睛,断断续续地问:“……什么都可以是说?”

    “哪怕你想在云岩宫坐上一坐。”哪吒深深地看了敖桓一眼,“我会为此拼上性命,我说到做到,只要你给我最后一点时间,让我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三太子给出这样的承诺,无论是谁都该欣喜若狂,李哪吒向来一诺千金。

    但敖桓面上的笑意却像是被水稀释的墨迹,一点点化去了,他定定看着哪吒,眉宇间渐渐凝聚起戾气:“倘若我说不呢?”

    哪吒冷笑一声。

    气氛骤然僵冷起来,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凝结,窄小洞穴中的温度忽然变得不稳定,地上的水坑一会沸腾起泡,一会又凝结成冰,宗潼警觉地后退两步,见纪明轩没动,只好拉拉他的衣袖。

    过了一会,那被冻成冰坨的水坑忽然剧烈地爆炸开来,冰屑未来得及四溅便化为星点蒸汽,敖桓闷哼一声,像被人搡了一把,上半身往后仰倒,他面色一变,伸手撑住上半身,好一会才慢慢坐直身体,用袖子擦去了嘴角缓缓沁出的血痕。

    大袖掩住大半张脸,敖桓阴郁地盯住哪吒:“三太子,好本事。”

    “自然是好本事。”哪吒邪气地勾起嘴角,眼底杀气凛冽,他站在那里,锋锐灼热,像把淬火的剑,哪吒一字一顿,满是警告意味,“敖桓,我能杀你第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三太子的警告,我记下了。”敖桓缓缓道,放下衣袖时他又挂上那脸刻在骨子里的笑容,就像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语气轻快,冲哪吒眨眼,“唉,你把我想得这么坏,我真是伤心,还是小时候缠着我叫哥哥的小哪吒比较可爱。

    哪吒不为所动,只哼笑一声。

    敖桓摆摆手,无奈地叹气:“好啦,杀了敖广之后我的仇就完结了,本来是惦记着你才说要找李靖报仇,既然你原谅他,我也不会再放在心上。”

    “至于天帝,现在不是成熟的时机,我本不想让你出面两难,不过既然小哪吒如此说。”他伸了个懒腰,舒适地像只午后打盹的猫,“那就容后再议吧,你先将不死药带去天庭救李靖,不是来不及了吗?”

    哪吒眉心微微一拢,狐疑的目光在敖桓身上停留片刻,他只是耸耸肩,任凭哪吒审视。

    片刻,哪吒移开目光,鼎盖飞起,不死药落入哪吒手中,灵药虚虚悬在掌心灿烂如阳,表面流转着一缕淡淡血光,哪吒神色黯淡,五指拢住不死药。

    就在此时,一些破碎画面忽然冲入他脑海,眼前混乱不堪,大脑一时无法处理涌入的巨量信息,太阳穴胀痛不已。

    哪吒皱紧眉头,抬手掐了掐鼻梁,混天绫绕身三寸缓缓旋转,凭借灵器意识护住主人。

    敖桓嘲讽地勾起嘴角,没有动。

    半晌,哪吒终于艰难地辨认出飞逝画面中的某些瞬间。

    他看见黄帝跨越万水千山,以天帝之尊在西王母面前跪下,求来最后一颗不死灵药。

    “你也会贪生怕死吗?”那豹尾虎齿的高大女人在天帝面前蹲下,好奇地问。

    黄帝抬眼与她对视,温和地道:“我的归处是山川湖海,但我的女儿,我希望她在一切之后能活下来,拥有崭新的,不必被任何事情拖累的未来。”

    “魃善战又勇敢,却不是个坚强的孩子,若没有我的指令,她就无法感到自己被需要,被爱。我希望在我死后,她还能好好的活下去,不会因为我的死失去目标,从而丧失本心做出傻事,乃至兄弟阋墙。”

    “所以我给了她最后的任务,我相信颛顼不会让天地出现混乱,因此我可爱的孩子会有漫长的时间去思索自己的人生,去想自己该做些什么。”

    “倘若一切真的不可逆转,魃按照我的命令孤身去讨伐颛顼,那么我希望,无论找不找得到目标,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们都能好好活下来。”

    黄帝的声音在耳边逐渐消失,记忆的残片散成点点荧光,不死药失去光芒,黯淡地落在哪吒掌心。

    哪吒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死死握住不死药,感觉眼角发热。

    ……若是魃能看见不死药中的记忆,姐妹两相互伤害的一千年,是否不必发生。

    很快,他拍拍脸,强迫自己从不必要的情绪中醒神,带着不死药回天庭才是重中之重,他合目感受,神识无止尽地扩散出去,寻找连接天界的门扉。

    一千米,十千米,一万米,十万米……

    直到神识延伸到无法再触及的尽头,那代表天界的耀白色光斑也始终没有出现在识海中。

    “怎么了?”看出哪吒状态不对,敖桓挑了挑眉,出声询问。

    哪吒浑身一抖,收回神识,慢慢睁开双眼,神色中透露出一丝绝望:“天帝将仙界……封闭了。”

    -

    乾元山外十里,密林。

    遍地碎裂的瓷片中,金吒浑身是伤,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气,一个身形雄壮的男人挡在他身前,扭过头看他:“没事吧。”

    “还行……”金吒喘匀了气,擦去面上的血,抬头看向男人,苦笑道,“若不阁下路过,小道今天,怕是要毙命于此了。”

    “不是路过。”男人回答。

    “不是路过?”金吒一怔,两眼紧盯着男人面上不断闪烁的幻术,那幻术遮蔽了男人的容貌身形声音,复杂难懂至极,即使是金吒,一时三刻也看不出那幻术的来处,他沉吟片刻,“敢问阁下名姓,来意何如?”

    “金吒,好久不见了。”

    男人咧嘴笑了笑,蹲下身与金吒平视,五指在面上虚虚一抹,那幻术便被收在掌心,化成一张巴掌大小的面具。

    金吒看清男人面容,瞳孔猛然缩小,他诧异地睁大眼睛,张了张嘴,片刻才叫出男人的名字:

    “……熊常熊将军,你不是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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