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瑛疲惫地躺在床上,看着满脸喜色的天游抱着孩子走来走去,更听婴儿哭声洪亮,问道:“孩儿像我呢还是像你呀?”天游道长微笑道:“还是像你多些,不肥,是张瓜子脸。”方雪瑛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他长大后多福多寿,少灾少难。”天游道:“你说孩子长相不好么?”方雪瑛道:“不是。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疼他还来不及,怎会说他长得不好?只是孩子像我,那是男生女相,长相太过俊美,未免福泽不厚,将来或会多灾多厄。”天游笑道:“你想得太远了,哪有这样的说法?”方雪瑛道:“这是我家乡老人家们的说法,我当然也不愿相信。我希望他能好好的,就算做一个平凡人,也愿他无灾无病地长大,好好的娶妻生子,好好的儿孙满堂。”她曾是黑白盟中人,行走江湖,向来行事狠辣,自与天游结成夫妇,渐渐一心向善,今日做了母亲,心中慈爱沛然而生,全心全意为孩子打算起来。
元元大师道:“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差不多是该走完了,但如何能使这孩子平安长大,无病无灾,却还要穷智竭力,大花心思,使孩子福禄加身。这孩子取了名字没有?”天游道:“还没有。大师学问渊博,不如请大师给他取个名字如何?”元元大师沉吟道:“嗯,得取个好名字。天游自幼父母双亡,被师兄带入道门学艺,只怕自己的俗家姓氏早已不知,不如就让这孩子随母姓,如何?”天游点头道:“正该如此。”元元大师道:“人说才具,无非‘明敏’二字。敏思博识,乃是人生最大的福气。老衲口拙,就给他取名‘君翊’如何?”夫妇俩喜出望外,忙向元元大师道谢。元元大师微笑道:“老衲与天游相交多年,只是佛门清寒,值此麟儿出生,也无甚好礼相送。”从手上解下一串佛珠给孩子戴上,摸着他的小手,说道:“佛珠深有佛性,老衲戴了它百十来年,今日转送给他,望佛祖保佑他健健康康,无灾无病,福寿年长。”天游道长和方雪瑛忙谢道:“佛门至宝,重愈千金,多谢大师!”
自此夫妻二人在山中全心全意抚育孩子。宏然大师三个弟子中,五云行者未出家前乃是猎户出身,捕捉野兽之技可谓无双无对,就算天台山中最好的猎手,也望尘莫及。方雪瑛自小身体瘦弱,孩子只吃了一个月的奶便再无奶水,时常饿得哇哇大哭,闹得夫妻俩整夜难眠,先是收买山民的羊奶牛奶来给他喝,那孩子生来十分挑嘴,羊奶牛奶一入口中,无论冷暖立刻吐掉,依旧大哭,直要哭得全身乏力,哭得声嘶力竭,才在饥饿中叼着母亲的奶头,饿着肚子沉沉睡去。多亏五云行者不厌其烦,每日进山,捕捉带子的野兽挤奶给孩子喝。于是天台山中那些母熊、母鹿、母豹、母虎、母狼之类便倒上了大“霉”,三天两头被五云行者捉来,以野兽的奶水哺育这哇哇大哭的婴孩。可喜数年弹指而过,那孩子渐渐长大,竟然百病不生,长得体格壮健,因他从小喝兽奶长大,山中野兽都将他视为同类,不但不害,见了他无不亲密。
山中修行,无事可纪,日月光阴去似流水,一晃五年有余。方雪瑛闲来无事,便从山外请了个先生来教孩子读书,自己守在孩子身边。岂料先生的讲课,那孩子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先生讲三个字,忘了两个半;读一篇文章,往往读了后面,忘了前面,读了前面,后面全然不再记得,读了中间,两头全忘,不但先生莫可奈何,方雪瑛也被孩子气得目瞪口呆,无计可施。正好有一次宏然大师来看他们,天游偶然提起孩子读书的烦恼,宏然大师哈哈大笑,摸着孩子的脑袋道:“此子天生有慧根,天性不可压制,久后必是大才,到时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必怪他小小孩童?也罢,老衲的弟子都已满师,闲着也是闲着,两位如果放心的话,就把孩子交给老衲来调教罢!”夫妻俩闻言大喜欢,忙好言辞了先生,自此让他跟着宏然大师学习。
果不出其然,那孩子一到宏然大师门下,便一法通而万法通,一本厚厚的诗文总汇四天内竟然全部看完,非唯如此,还能倒背如流,宏然大师问他功课,引经据典,娓娓道来,诡辩巧思,往往令宏然大师也忍不住大笑,老怀极慰。到了他六岁那年,天台山寺中秘藏的文学经典或者佛门经书,统统都拿来读一遍,合上书本,又是照样行云流水一般背诵出来,于宏然大师所授又自有他自己的见解。天游夫妇瞠目结舌。元元大师见了这孩子聪颖好学,心中欢喜,背地里便对天游道:“他宅心仁厚,原该福泽无尽,只是他长大之后,难免于是非善恶之际过分固执,你仍须小心看护教导。以老衲所见,这孩子胸襟宽广,日后行事处世,比你夫妇要圆通随和得多。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孩子,反倒是你们夫妇。”
天游惊讶非常,颤声道:“大师,你说什么?”元元大师请天游入方丈坐下,道:“早在你们夫妇完婚的数年之前,老衲便和你说过了。难道你都忘了么?”
这几句话听在天游道长耳中犹似雷轰一般。这时他方始记得,当年元元大师确曾说过十年之期天劫将至、自己夫妇必要历劫的言语,但当时夫妇俩刚刚成婚,郎情妾意正深,一想十年之期还远,也就没放在心上。此时忽然提起,不禁心弦一颤,低声道:“忘倒是未曾忘,只是这个劫数转眼就到,这孩子至多还能让我看他三年有余,心中委实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