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宴踱步向金銮殿走去。
皇宫上端徘徊的龙气愈加稀薄,暗示其主人命在旦夕。
皇帝穿着一件白色单衣,躺在床上,眼睛微睁,露出浑浊的眼球。
望见钟离宴,他激动地爬起来,手颤颤巍巍地想要握住——却被钟离宴一点点挪开。
皇帝不明觉厉,靠在床上,大声喘气,呼吸声在寂静的宫殿里极为响亮。
“宴儿,怎么了?”他讨好地笑了笑,苍老的脸上皱纹密布。
钟离宴站在一旁,竟想不起他年轻时的样子。
闭上眼,脑海里只有那双厌恶至极,与自己十分相像的桃花眼。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人缓缓走来,年纪颇大,依稀可以见到年轻时的美貌。
皇帝不解地望去,脑中搜索片刻,不记得有此人的存在。
他惊慌地询问:“宴儿,她是谁?怎么进来的?”
钟离宴默不作声,半敛眼皮。
皇帝攥紧身上的被子,心中不安起来,大喊:“来人!来人!”
可宫殿四处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待老妪步伐婆娑地走到床边后,钟离宴淡淡叫了一声“祖母”。
皇帝的眼眸瞪大,思绪混乱起来。
祖母?
他想到钟离宴的生母。
是个年轻活泼的小宫女,纵使万般努力回想她的音容相貌,却怎么也记不清了。
时间太久了。
依依看上去虚弱至极,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眼中迸溅恨意。
“你可还记得裴芮,我的芮儿!”
她情绪激动起来,空阔的宫殿回荡着质问声。
这句话她已经想问十多年,今日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皇帝两眼呆愣,嘴巴睁大,身体向上,那些尘封数载的记忆回笼。
“殿下,奴婢只是小小御膳房的宫女,使不得。”
“朕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殿下,奴婢叫裴芮。”
“芮芮,芮芮,好名字!”
年轻的帝王风流倜傥,满脸酒气,不顾拒绝,抱着人向宫殿走去。
......
那日他喝醉了,见到貌美的宫女,便带回来金銮殿。
后来,政务太忙,美人太多,他就逐渐忘了那位宫女。
再次得知她的消息,便是裴芮怀孕之时。
他没放在心上,只是安排人去照料。
皇帝咬着牙,使劲地回想,脑中却只剩少女在黄昏中腼腆的那声“裴芮”,其他都不记得了。
至于她怀孕时,有没有去看望,他也没有印象——大抵是没去的。
一丝歉意划过眼,皇帝看向面前苍老的女子,平复呼吸,“我记得裴芮。对此,朕甚是歉意,但不知你为何来此?”
他疑惑看向钟离宴,隐怒:“阿宴,人可是你带来的?”
钟离宴没回答,裴依冷笑一声,恰好露出一点手腕,是一截白骨,“真是好大的脸。”
皇帝吓得连连后退,望着那段如同白玉般的胳膊,上面没有半点血肉,光溜溜的。
“你是人是鬼?!”
他崩溃到极点,前些时日皇后的事好不容易压下心头,面前又出现这样的东西。
她面上不显,声音如同枯枝,柔声道:“我只是个母亲。”
想到裴芮,她冷冽的眼变得温柔起来。
那一年她是个普通的白骨精,四海为家。
只要避开道士,不为非作歹,便很安全。
她活得肆意,调戏赶路书生、劫富济贫、痛打强盗......
本来她以为妖生就这样快乐又孤独过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听到了婴儿的哭啼声。
声音相当响亮,吵得她睡不着觉。
于是,裴依打着哈欠从树上下来,看到草丛里有一个小小的女婴。
人类的孩子她不是没有见过。
孱弱多病,易于夭折。
对了,还出奇的怕她,或许是婴儿对于妖气十分敏感,每一个见到她的婴儿总是会害怕地哭泣不止。
裴依看了看寒意深重的四周,最后还是抱起来女婴。
谁让她是个善良的小妖呢?
正等待着女婴奋力地哭泣挣扎,手上却突然没了声音。
她向下看去,女婴含着肉乎乎的手指,眼珠子黑乎乎地咕噜噜转着,望见裴依看来,笑了,露出刚冒出尖头的乳牙。
这是裴依第一次看到见她不哭的小婴儿,居然还会笑!
她当下心中喜悦起来,照顾了一夜。
但第二天一早,她找到了女婴的家,即使万般不舍,裴依还是把她放回去了。
女婴脱离她怀抱的时候,倏地哭了,泪眼汪汪,手伸出来,哀求地想要抱。
裴依忍住心中的难过,轻柔地说:“你有自己的父母,他们会很爱你的。”
在她心中,人类当然是要由人类养大。
虽然她很诟病会有人类把这么可爱的婴儿弄丢,但总归要还到她父母手里。
裴依偷偷躲到墙角偷看,女婴哭得越来越大声,渐渐嘶哑,响彻清晨。
她心跟着也疼起来,这家人怎么还不醒!
正当她暗骂时,屋子的男主人出来了,见到啼哭的女婴,满脸惶恐,“娘子!娘子!她怎么回来了?”
面色发黄的女子也走出来,蹙悚,随即四处观望,见没人松一口气,呢喃着:“家里养不起多出的这张嘴啊。”
“估计是昨天被人看到了,又抱回来了。快,趁现在还早,你放远点。”
男子匆匆忙忙地抱起孩子想要跑,女子叫住他,眼中眷恋难舍,摸了摸女婴的脸,“娘也不愿啊,可娘没办法.......希望芮芮能遇上个愿意收养的好人家。”
她叹气,只说出最好的结果。
最差的就是——死在郊外。
不敢耽搁,男子抱着女婴向远处跑去,女子站在后面擦泪。
裴依却生气起来,这都什么人啊!
不足以为人父母。
待男子放下女婴走后,裴依显出身形,抱住她。
女婴不哭了,面容委屈,小嘴嘟着,鼻子还冒出泡泡,似乎不想理睬裴依了。
裴依抱紧她,这次再也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