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司南 >第 214 章 春水碧天(3)
    朱聿恒仿佛没看到竺星河与海客们的离去,只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阿南,控制她绝望的挣扎。

    “阿南,别动,冷静下来!”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阿南,却见她全身冰冷,面色惨白,只用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

    一向坚定无比、暴风骤雨中都能放声而歌的阿南,从未曾出现过这般绝望的神情。

    他只觉得心口剧烈颤抖起来,颤声道:“别听她胡说八道,你是阿南,是福建闽江中国塔下的我朝百姓!”

    “真的吗?告诉我,我娘是被冤枉的,我没有、没有……杀了……”她喘息沉重,语不成句,死死抓着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但她心底其实也知道,这根稻草,自己抓住了也没用。

    命运如滔天洪水,已经将她卷入其中。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眼睁睁看着黑暗将她灭顶。

    “难怪你骗我,难怪你不肯告诉我父母的情况……”阿南喃喃着,脸上的神情比死还可怕,目光中尽是一片死灰,“因为,阿琰,你也发现了,是吗……”

    发现了她十四岁那年一战成名、威震四海的壮举,其实是,她犯下的血罪。

    “不是,方碧眠在污蔑你!”朱聿恒抱紧了她,厉声驳斥道,“你与你娘都是受害者,你没有任何错!”

    “那么……你为什么要替我假造出身与籍贯,为什么这般……死死瞒着我?”阿南绝望盯着他,喘息急促。

    朱聿恒咬了一咬牙,终于大声的,对着她也对着旁边众人吼道:“事已至此,阿南,我就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你!你的父母,确实是普通的渔民!”

    他的声音那么响亮,在苍莽山谷中隐隐回荡,可阿南沉在恍惚中,仿佛还听不清楚。

    她茫然睁大眼睛望着他,带着隐约的恐惧,又充满了绝望的希冀。

    “你十四岁那年,清剿了海匪窝点后,有几个被你救出来的妇人回到我朝疆域。其中有一个是福州府人,为了寻访你的身世,朝廷已经找到了她!”他斩钉截铁道,“那妇人还记得与她一起被虏的你娘。她记得,岛上有个年轻海匪对她十分关照,后来你娘便有了你。但,因那个年轻人也是被绑来被迫从匪的渔民,因此并无地位也救不了你娘,五六年后,更是在岛上一场火拼中死于非命——阿南,我本来不愿告诉你这些,免得你徒增伤痛。但方碧眠借此含血喷人,逼你走上绝路,我只能将真相告诉你了!”

    阿南攥紧了自己的五指,指甲掐着她的手心,尖锐的痛让她终于回复过来一点意识:“五六年后,他死于那场火拼……所以,我娘才拼死都要带着我逃出去?”

    “是,因为你娘知道,你们母女以后在匪窝中,连最微弱的保护力量都没有了。”朱聿恒紧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热烫的掌心,去熨帖她冰凉的手指,“所以阿南,你的生父早已死在你五岁那年,你的母亲也追随他而去了!九年后,十四岁的你白衣缟素,杀光了那座岛上所有的匪盗,是亲手为你的父母报仇雪恨,没有任何人可以借此污蔑你,攻击你!”

    他俯下头,毫不顾忌身旁呆站震撼的众人,热烫的唇贴在她冰凉的额上,一字一顿道:“阿南,振作起来。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去闽江,去寻访岛上见过你母亲的那些人,让他们亲口告诉你,你爹娘当年的样子,填补你所有的遗憾!”

    阿南呆呆地望着他,许久,她的喉间,终于发出一阵微颤的呜咽。

    她紧紧地抱着他,将脸埋在他宽厚热烫的怀中,平生第一次,虚弱无力,泣不成声。

    朱聿恒示意诸葛嘉率人全力追击青莲宗,务必要将唐月娘等残余势力彻底清剿。

    等到一切布置完毕,众人追击而去,朱聿恒才将阿南拥住,带她到避风安全处坐下。

    “没事,我……已经好多了。”阿南捂着流泪不止的眼睛,哽咽道,“阿琰,虽然真相不堪,可……毕竟不是方碧眠所说的那般残忍,我……没事的,只是我娘,真的太过可怜……”

    朱聿恒没说话,只轻轻揽住了她的肩,默然与她望着面前苍苍青山,在山风中坐了一会儿。

    “其实,我爹被迫从匪也没什么,我自己还在海上劫掠过呢……东西商船上,所有精妙的工艺品和书籍,我都要抢过来看看的,这难道……”山风掠过她的耳畔,将所有灼热的悲怆吹散,她从哀恸中艰难抽身,说话也恢复了些原来的语调,“就是所谓的家学渊源吗?”

    朱聿恒抬手轻抚她的鬓发,而她将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两人的呼吸都是轻轻慢慢的。

    “阿南,其实我也曾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你会面临这般命运……我很担心你发现了真相之后,会承受不住打击,所以我不敢对任何人泄露此事,企图对你、对所有人隐瞒此事……抱歉,阿南,是我行事不够周密,也是我太过想当然了。我应该尽早与你商量,不该擅自觉得你会承受不住打击,以至于让你在毫无准备之中,被人将此事拿来作为攻击……”

    “无论如何,我应该谢谢你,你为了保护我,在背地里为我做了很多……我没想到你竟会派人找到福州府去,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当年和我娘被虏到同一个海岛上、还互相了解的人……”

    说到这里时,她的声音忽然卡住了。

    她的目光,艰难地一寸一寸上移,看向朱聿恒。

    而他不敢与她对望,垂下眼,望向了幽谷深壑处。

    阿南的呼吸,重又冰冷沉重起来。她紧紧地抓住了朱聿恒的手,发现他们的手掌,一样冰凉。

    “阿琰……”她颤声叫他。

    他闭上眼,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低声说:“别想了,我说是如此,就是如此。”

    他声音坚定,毅然决然的口吻,仿佛在驳斥所有其他可能,断然否决不该存在的一切:“阿南,十四年,刀口上舐血的海盗,其间又有激战、火拼、剿匪、疾病、事故,能活到你去复仇的,肯定寥寥无几。而你母亲为何要在大火拼后选择带着五岁的你逃跑,极大可能也是我猜测的那个原因,所以,信我,这个事情,只有这样的唯一可能。”

    是,如今一切已经再无追寻的可能,也没有追寻的必要。

    毕竟,往事已矣,无论谁都不可能重新再来一次。

    阿南长长地深吸一口气,仰头看他,哽咽道:“所以,你又对我说谎了……”

    他默然垂眼,尚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她又道:“可是阿琰,这次我知道了,有时候,你的谎言是在保护我,让我,可以在这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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