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程程眼中的钟意可,像海边七八月份的阳光,热烈而明媚,也像常年长在山中的翠竹,坚韧而挺拔。

    任何时候看到的钟意可,都是骄傲的、不可一世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多数时候笑眯眯、贱兮兮,偶尔也哭唧唧,喻程程自问已经见识过钟意可的很多面了,却原来,神情中染着淡淡伤感的钟意可是她从前没有见过的。

    也曾见过钟意可红着眼睛酝酿眼泪,或是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但都不及这次来得震撼。

    不自觉地伸手帮钟意可理了理凌乱散在额头的碎发,喻程程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钟意可其实没想哭的,但一见到喻程程心疼自己的模样,鼻子也忍不住发酸,勉强忍住眼泪,钟意可想将这个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全都告诉喻程程。

    关于她的亲生父亲确有其人这件事,就算是她小团体中的几人,也完全没有头绪。因为钟意可不说,她们也不敢问。

    就算是钟意可自己,也只是在很小的时候问过钟静雯:“为什么别人家里都是有一个妈妈一个爸爸,或者两个妈妈,两个爸爸,但是我只有你呢?”

    每一次钟静雯都是用无比宠溺的眼神看着她,然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脑袋,却是一言不发。

    后来林栎清来到了她家,成为了她的姐姐和小姨,她又一次问起这件事之后,林栎清告诉她,你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有一个妈妈就够了呀。

    然后她渐渐不再纠结这件事,直到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又一次睡在母亲房间里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相框,看到在母亲照片后面的另一张照片时,她才知道,噢……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我十八岁以前,也对我的亲生父亲没有任何概念。”钟意可整理好心情,继续给喻程程讲故事。

    “可能小时候会有一些在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会觉得他可能只是一个无所谓的人,或者是那种抛妻弃女的混蛋,反正已经习惯了生命里没有这么一个人,而且也不觉得在情感上有什么缺失,我依然成长得很好啊。就算……妈妈也离开我了,但清姨和外公都尽心尽力地教养我,我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什么。”

    喻程程微笑着,默不作声。心想着,那当然啊,你是钟意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钟意可,即使在年幼的时候就遭遇了那样的变故,依然活泼开朗的钟意可。

    钟意可看了喻程程一眼,无暇思考她笑容的含义,只继续说:“直到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发现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被夹在另一张照片后面,一起放在相框里,如果不是我不小心打碎了相框,我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

    喻程程问:“照片里有什么?”

    “是一个男人的模糊侧脸。”钟意可回答,“看不清他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个相机,好像正在拍什么,但是太远太模糊,没办法分辨。我也不知道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但既然照片被夹在我妈妈的照片后面不想被人看见,那就说明这张照片一定很重要,这个人,也一定对我妈妈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所以我就去问清姨。”钟意可说完,似乎又想起那张模糊的脸来。如今,那张照片依然放在原处,相框被重新安装了玻璃,里面的照片也还按照原来的次序排列着。

    “清姨怎么说?”

    钟意可轻轻叹气:“清姨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并没见过他本人,但是清姨从我妈妈那里听说过一件事,据说我的亲生父亲是一位旅行摄影师。而且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顿了顿,钟意可停下来一瞬,似乎要酝酿一口长长的气息来讲她父母的故事。

    喻程程安静听着。

    他们是在秋天,在一列由英国伦敦开往法国境内的火车上认识的,火车正准备穿越英吉利海峡的时候,他坐在了她的座位附近。交谈中了解到她是来自中国的学生,而他是瑞士籍的华裔摄影师。她要去火车的终点站比利时的首都布鲁塞尔旅游,而他则是要在中途的法国里尔下车去完成拍摄工作。

    他说服了她,想要带她去领略这个位于法国北部的城市的历史和文化。她跟着他下了车,在接下来的几天深深为他的才华魅力所倾倒。

    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从相遇到相恋。

    他们一起去看老城区的建筑,加入到当地年轻人的节日活动里;也一起去看博物馆和历史名胜,全方位领略这个城市之美。

    他忙着拍摄工作的时候,她就陪在一旁静静看他;他闲下来时,就会拿起相机拍她,在他的镜头前,她总是会露出优雅温暖的笑容。

    他们两个在一起,就犹如里尔这个城市一样,一方面是优雅传统的,另一方面又是热情浪漫的。

    临分别前,她在他工作的时候偷拍了他,但太紧张,又不敢离得太近,所以最终那张照片拍糊了。

    到分别时,他记下了她的地址,打算以后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拍到好看的东西,都会寄给她看。他们还约定第二年的夏天,要一起去适合情侣度假的意大利小镇波西塔诺玩上一段时间。

    但是没想到,第二年的春天,他在美国进行一项拍摄工作期间,在一场枪击事件中,不幸丧生了。他的朋友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都在给一个中国女人寄信,寄照片,于是也把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拍摄的照片寄往了那个地址。

    说了那么多的话,钟意可的声音更显疲惫,但她没有停下来。她接着说:“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他依然在做他所热爱的摄影。他中枪的时候,三脚架倒了下来,最后的一张照片,拍摄到了近处惊慌逃跑的路人还有后面的涂鸦墙。”

    喻程程听到这里,感觉到她的疲惫,想要起床去给她倒一杯水,但又因为怕打断她的情绪而作罢。

    只是问她:“然后呢?”

    “然后,到了他们约定好的夏天,我出生了。”钟意可说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惆怅,可能当年钟静雯也会有这样的感觉。虽然多了一个女儿,但是爱人已经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了。

    心中止不住感慨,喻程程也有那么一点能够理解此刻钟意可脸上的表情了,有些伤感,但是还想努力微笑,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笑容中难免掺杂着苦涩。

    “所以你看到了这张照片是吗?”喻程程问。

    “对,清姨拿给我看了,一直被我妈妈珍藏在影集里的。清姨说他们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深爱着对方,他遵照约定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寄照片给妈妈,也了解到了我的存在,他甚至要丢下工作跑来国内,但被妈妈阻止了。因为妈妈最喜欢的,就是他认真工作的样子,他们还设想了很多美好的未来,但最终都没有实现。然后……”钟意可又长舒一口气,故事太长了,终于要说到紧扣主题的部分了。

    喻程程有些急切地追问:“你的纹身跟照片也有关系?”

    钟意可又露出熟悉的笑容:“对。清姨说她第一次看到这照片的时候,从照片中残缺不全的人影,能够想象得到当时是怎样一个混乱的场面,人们会惊慌失措成那个样子,照相机很好地捕捉到了每个人的动作,即使看不到表情,也可以从他们的肢体动作上分析出,他们有多么慌不择路。一些人朝着不同方向奔跑,一些人捂着头呈下蹲的姿势,现场一定充斥着尖叫和哀鸣。但我看到那张照片的第一眼,关注点就全都在作为背景的涂鸦墙上面了。”

    喻程程想象了一下,或许那涂鸦墙上面写着什么东西?

    她刚想到这一点,钟意可已经又接着说下去了:“那个涂鸦墙上面,当时就写着这句话。”

    “原来是这么个遗言。”喻程程沉吟一声。

    不是想象中那种家庭和睦温馨美好的画面,而是藏在这样一件被鲜血浸染的悲伤事件之下。

    “严格来说可能把这句话称为遗言,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毕竟他没有亲口对我说,或者对妈妈说起过,也没有在他们的通信中提及过,只是最后这张照片,恰好就拍到了这句涂鸦而已。然后我就任性地认为,这是他留给还没出世的我的最后一句话。我以为,他会希望我以这种态度面对生活。”

    “所以你就把这句话纹在了身上。”喻程程顺应着钟意可的话接了下去。

    钟意可一边点头,一边问喻程程:“你会认为这个理由很任性,很无理吗?”

    她看着喻程程的表情,仍然有些忧伤,虽然选择用轻松的语气进行提问,也并不想表现得想要让喻程程迁就她的感受一样。

    喻程程摇头:“不会。”

    说完又思考了一瞬,只有两个字的回答,未免显得有些单薄和敷衍,好像没有那么真诚。于是用少见的宠溺语气补充道:“你说的对,这就是他留给你的话,也是他对你的祝福。”

    钟意可的眼神突然一滞,随后又现出喜悦的光芒,忍不住上前去拥抱喻程程,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欢喜。

    喻程程不仅对她又多了一些了解,并且还表示理解她的做法,她此刻只想跟喻程程再接着进行第二局。

    然而,两个人的肚子,都在这时候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又是一个看不见的榜单,嗐。

    还是那句话,我尽量多更新,大家也尽可能每章都给我留言吧,哪怕是一个“哈哈哈”,一个“打卡”,甚至一个标点符号,我都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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