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城。
下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冬至以来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如愿以偿地洒在了这座巨城的地面。
整座皇城恢复了她应有的祥和景象。
皇宫内，近百位宫女太监正忙碌地清扫着积攒了多日的积雪，连那些荒废了多年的后宫，亦有不少人在打理。
其实，白川本不想管这些他连名字都不知晓的妃嫔宫殿，但张琳曾经告诉他：你娶不娶妃是你的事，但管不管这些宫殿却是天下的事。
所以自那以后，每逢大雪，白川还是会叫人去清扫。
起初，此举是听老婆的话，到了现在，这一成了某种习惯或者是念想。
……
常春宫外，两道身着素衣的身影正拿着扫帚，仔细地清扫着门口的积雪。
两人身旁，数十位宫女侍卫躬身而立，默不作声地看着皇帝与公主的亲力亲为。
这种事情，在新人看来可能无法理解，但对于宫里的老人来说，这早已成了大洛皇宫的特有习俗，每年都会发生几次。
只有一条手臂的白川在清扫的过程中，总是略显吃力。
白兰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到父亲身旁，轻轻替其擦去了额头上的汗。
“爹，休息下吧。”
白川将扫帚放下，苦笑着接过手帕，怅然道：
“爹真的老啦，也不知道还能扫几年哦。”
“呸呸呸！爹，都说了不要这样说话嘛，不吉利。”白兰急忙将父亲的话打断。
白川摇摇头：“那天终归会来的，兰儿，以后爹若是动不了了，可就要靠你姐弟二人咯，你弟弟如果不来，不要心疼，尽管打。”
听着父亲略带玩笑的话语，白兰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往年，父亲每每次谈及生死，也大都会听她的，不会多说其他，但是今年却多提了几句。
自母亲死后，她每年都会跟随父亲来打扫这间屋子。
多年过去，随着给父亲擦汗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以及父亲越来越多的伤感情绪，她不得不相信，这位曾经叱咤天下、让北齐皇帝退兵千里的父亲，真的老了。
她将白川扶着坐下，佯装生气道：
“爹，你再这样说，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好好好，爹不说。”
白川哈哈一笑，闭上双眼，享受着这久违的朝阳，渐渐陷入了沉思。
……
白川夫妇育有一儿一女。
儿子秉性自然不必多说，虽谈不上祸害，但也跑不脱一个败家子的名头。
但是这个女儿就不一般了，五岁时便入了被称为天下第一学宫的上九书院，七岁时便可与书院老师谈论时政，且非打胡乱说，其中的某些见解，连书院的祭酒大人都为之震惊，破格收其作为关门弟子。
十二岁时，其提出的南北漕运论，受到了李旬等一众内阁大臣的极力肯定。
去年刚刚完工的青和大运河，便是以她的漕运论为基础所修建。
祭酒庄函曾不止一次当着皇帝陛下的面，怒赞公主“出可平天下，入可做人君”，尽管他知道，这位才华横溢的公主，其实是皇帝当初北上之时，在路边捡到的孩子，与先后和皇帝并无宗亲关系。
而白川也不忌讳，每次都是笑着点头说可以考虑，也不知是真是假。
……
不知过了多久，宫内起了微风，吹开了朝天门，一个士兵神色匆匆地骑着马，狂奔进宫。
白兰伸手将父亲的围脖扯得紧实了些，在她看来，天底下最大事情，莫过于父亲和弟弟的健康与生死。
她幽幽道：“爹，小乾还有多久回宫呐？”
白川慈祥的看着那张虽不是亲生，但却与亡妻有些相似脸，和悦道：
“应该快了。”
“这家伙出去大半年，也不想家。等他回来，我定要将他好好收拾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跑。”
“嗯，是该好好收拾，这天下啊，也就只有你能治得住他咯，也不知那臭小子何时能娶个媳妇儿回来，也好让太和城沾沾喜气。”
说到这儿，他忽然皱起眉头，疑惑道：“对了兰儿，你在书院呆了这么久，可曾有中意之人？”
白兰先是一愣，然后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女儿这辈子都不嫁人！”
“胡闹！”白川佯装怒色道：
“你娘这辈子最是担心你不嫁，临走前还嘱咐我，让我好好看着，一定要让你嫁个如意郎君，去了那边好和她谈谈咱们的女儿过得多幸福。你若一辈子都被锁在宫里，爹去了那边，还不得被你娘骂个半死？”
他坚定道：“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许不嫁！你若非要如此，爹便只好不随你愿，强行将李仙灵那小兔崽子从佛门里抓出来，给你做驸马！”
白兰满脸错愕道：“爹是如何知晓的？”
“爹可是皇帝，你兄妹二人哪根脚指头在动我都知道。”白川昂起头，一脸得意。
白兰苦涩道：“可……他……已经出家了啊。”
“我看那小子从小就爱跟在你后面，有什么吃的都会分给你，哦，你说他小不懂事，但是十五六岁还是如此，谁还能说他不懂事？这不是喜欢你是什么？”白川冷哼一声：
“将朕女儿的心勾了去，就拍拍屁股去做和尚，哼！这笔账，必须要好好算。”
白兰一听，心立马就慌了。
“爹，不可啊，强扭的瓜不甜，再说了，那些都是旧事了，兴许人家当时只是开开玩笑，是我当真了呢？”
白川固执道：“爹见不得自家女儿受委屈，反正……”
话未说完，却见到白兰竟双眼通红，他便只好闭了嘴，转而拍着白兰的肩膀安慰道：
“不是爹逼你，你也知晓你弟弟素来不喜佛门的做派，若是哪天他知晓自己的姐姐还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以他的脾气，你想想，谁能阻止他？到那个时候，不说抓他下山了，恐怕……就连你出面，也保不住他的性命啊。”
白兰乖乖地听完父亲所言，她知道，白川是为她好，也知道，那个终日里甘心被自己欺负的弟弟，素来见不得她受一点欺负。
但正因为两人都对她太好了，她才感到不安与害怕，一方面，自己要顾及那份青梅竹马的情分，另一方面，她又要顾及父亲与弟弟对此事的看法。
所以，她从未主动向任何人吐露过心声，她一心想的就是只要没有人问，她便永远不说。
奈何她自以为藏在心里深处的东西，竟在十几年前就被父亲知晓了。
她缓缓收拾起情绪，道：
“待小乾回来，女儿亲自出宫，去找他个明白，不过爹爹，你不许将此事告知小乾，还有，你也不许插手！”
听罢，白川展颜一笑，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少了几根。
“爹不插手，不过悟道需陪你一起去，他是佛家人，佛门那套规矩他懂，办事也方便些。”
白兰目光一滞，大脑里浮现出来一个右手拿鸡肉、左手端酒壶，满嘴油光的和尚形象。
“爹说的是钦天监的那个悟道？”
白川汗颜一笑，急忙摆手道：“乖，别问那么多了，反正爹已经和他说过了，你出宫之时，他自会过来。”
“何时说的。”白兰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您今天就是来炸我的？您早就知道了我会说出宫是不是？”
“噢，你说什么？咱听不懂。”
“……”
两人又开始了斗嘴，就像朝堂上那样。
一众宫女侍卫对望一眼，接连会心一笑。
果然，任你再聪明，棋艺再高，始终敌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
更何况，你面对的可是身居天下无赖之首十多年的皇帝陛下。
论下棋，论做局，试问天下何人是敌手？